风声
月芙将那只巴掌大的木匣小心收进袖口中, 忽而庆幸自己今日穿的是一件大袖衫,内里有足够大的衬袋,恰能放下木匣。
这样重要而隐秘的物件,唯有亲自保管, 才能放心。
“别哭了, 你这孩子, 同八郎小时候一样。”苏仁方说话有气无力,可看着她的眼神, 却仿佛冬日暖阳, 让人不自觉感到依赖和怀念,“他刚到我身边的时候, 可不像后来那么沉默懂事。”
这时, 一直守在屋外的管事敲了敲窗框,端着才熬好的汤药进来:“将军, 该喝药了, 御医新开的方子。”
“哎,也不剩几日了,何必还要费这些工夫。”苏仁方说着,又是一阵咳,原本发黄的脸上浮现异样的潮红。
管事的有些不敢看。
月芙将眼角的泪擦净, 伸手接过药碗,微笑着柔声劝慰:“将军, 先将药喝了吧, 兴许喝完能觉得精神好些,阿芙还想听将军再说说郎君小时候的事呢。”
苏仁方呼哧呼哧喘了两口气,听话地一勺一勺将她递过来的汤药喝下,缓了好一阵, 才重新说起话来。
“八郎啊,你别看他现在生得人高马大,小时候抱在襁褓里,巴掌大的一个,比别家孩子都瘦弱,一直到两三岁的时候,仍旧骨瘦如柴,脸色也白,一看就是个体弱多病的命。那时我夫人还在,她为这事,急得不得了,处处打听各种方子,听说羊奶、驼奶好,亲自到牧民的家中买最好的奶,就这么一点点将养着,总算让他捱过前两年多灾多病的时候……”
两人一个半躺着,一个跪坐着,絮絮说话,不一会儿,外面的仆从终于大声道:“殿下来了!”
屋里的两人连忙向外看去。
只见赵恒肃着脸大步走近,身边跟着一名仆从,正同他说着什么,可他的眼睛只望着屋里,似乎根本没在听。
临到要进屋,他的脚步又忽然停住,在屋门外站定。
天气阴沉,四周飘着细碎雪花,他逆光站在屋门外,低头的模样教人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见他覆了一层冰雪的双肩微微颤了颤。
“客儿啊。”苏仁方半躺着,唤了一声他的乳名,语气欣慰不已。
停在门外的人动了动,随即慢慢走进屋中,让面庞从光影交错之间呈现出来。
月芙看得分明,他的眼底有这几日熬出来的红血丝,脸庞的棱角也变得锋利,然而表情却是温和放松的。
“将军,我打了胜仗,回来看您了。”
赵恒微笑着走到床榻边,和月芙一道跪坐在一旁,轻轻握住苏仁方的一只手,又轻拍他的胸口,替他顺气。
“我听说了。”苏仁方喘着气点头,“你很好,稳扎稳打,摸清了敌军的意图……还有郑承瑜,你把最大的功劳让给他了,我都知道,你这样安排,很好……”
他虽病重,可每日听家仆打听回来的前线消息,一下就能猜到具体情形,甚至把赵恒的意图也猜得一清二楚。
他知道赵恒想避开锋芒,不愿陷入权位纷争中,同时也想给其他将领们更多立功晋升的机会。
“将军了解我,只要能将外敌赶走,保卫大魏的土地与臣民,功劳是谁的,并不重要。”
苏仁方摇摇头,第一次对他说了不赞同的话:“你也不必总是这么自谦,以后,有什么委屈,大可说出来……以后我不在了,你要多替自己想想,别、别被人欺负了去。”
他今日已说了太多话,已然精疲力尽,连半坐着的力气也没了,整个人软软地往下滑,仿佛被抽了骨头。
赵恒连忙伸手将他扶住,让他慢慢躺下来。
方才那一句“以后我不在了”,让他一个没忍住,眼眶泛红。
当年在他眼里身姿伟岸,能替他遮风挡雨,宛如慈父的人,如今已到油尽灯枯之际。
他一时无法接受这样突如其来的事实,语带哽咽道:“不会的,将军才过花甲,未至古稀,我、我还等着给将军祝寿呢……”
苏仁方半闭着眼,轻笑一声:“我这辈子早已知足了,临到头来,能见到你成家,便算圆满了,最后这几天,就让我过过清静日子吧。”
接下来几日,赵恒日日守在他的身边,几乎如床前孝子一般,寸步不离。
月芙不便留宿苏府,便每日清晨过来,到傍晚时分,再回王府。
苏仁方只在他们归来的那日清醒了大半天,自第二日起,昏睡的时间越来越久。
白日,两人守在病榻边,孤寂难熬的时候,赵恒便会说起少年时,在西域跟着苏仁方时的际遇。
夜里独自回到王府,月芙便想着赵恒的话,辗转难眠。
苏仁方交给她的那只木匣,被锁在存放她的房契、地契的箱笼的最底层,再不曾打开过。
可里面的字字句句,却时常在她的脑海中萦绕。
夜深人静之时,她的心便像被轻轻揪住一般,一阵阵地疼。
她很想安慰赵恒,可如今的他,对真相一无所知。
她和苏仁方一样,不舍得让他知晓自己实则是被亲生父亲抛弃的那一个,甚至抛弃他的理由,是那么荒诞无稽。
而落在外人的眼里,却是他的父亲为了保住因早产而体弱的幼子,不得不忍痛将他送走。
她没法说出自己的心疼,唯有趁他现在感到煎熬的时候,尽力陪在他的身边,往后也加倍对他好。
不知是不是她时常出神,情绪有些明显,赵恒也察觉到了。
一日傍晚,她与他一道吃过夕食,准备回府的时候,他出声将她叫住,道:“阿芙,你别太为我担心,我只是想在这几天尽力照顾好将军。他枕边无人,膝下二子又在十多年前沙场捐躯,唯有我能守着他了。”
月芙看着他仿佛被刀削过的脸庞,忍不住伸手摸了摸,柔声道:“我知道的,不论郎君要做什么,我都和郎君一起。”
赵恒麻木了一整个白日的脸上慢慢浮现出动容的神色:“我知道你的心意,夜里你一人睡,记得将窗关严一些。”
等见月芙点头答应,他才将她扶上马车,站在府门外,直等马车已消失在视线里,才重新回到苏仁方的身边。
比起他刚回来的那一日,苏仁方又瘦了许多,今日只清醒了半个时辰,便昏睡至今,管事的方才给他灌了一碗药下去,有大半都从嘴角溢出来,被巾帕擦去。
赵恒走到床边,替他将被角掖好,又将旁边的两支蜡烛吹熄,这才转到屏风后头的书案边坐下,翻开从河西送来的公文,仔细阅览。
大战之后的善后事宜还未完成,每隔数日,郑承瑜便会送一封文书到他这里。而他除了处理这些,还要重拟奏疏,将具体战况上报朝廷。
先前,圣上体谅他长途奔波,又心情悲伤,特准可晚些递交。
但他明白,此事耽误不得。
贺延讷的案子已经审得差不多了,结果如他先前所料,只牵出一个官衔比他高的西域大都护秦武吉。
据他的供词所言,去岁西域发生曾钰徽案后,秦武吉本想提拔自己人,却因赵恒的几句谏言,不得不将司马一职拱手让人。
秦武吉怀恨在心,屡次与旧部贺延讷表露对赵恒的不满。而贺延讷又不甘守着支度使、屯田使的职位,一心想当大都督,这才起了异心,派人往西羌部落散布谣言,借机挑拨他们与赵恒之间的关系。
没人提及东宫半个字。
只是,朝中大多臣子皆心知肚明。
赵恒不曾在朝中培植过自己的势力,更不会随时探听朝中的风向,但不代表他什么也不知道。
与苏仁方有渊源的,或是与过去在西域、河西一带任职过的官员,多少都与他有些交情。
这几日,苏仁方的府邸不时有人造访。苏仁方是两朝元老,与圣上尚能称兄道弟,他病重,从前交好的老臣、如今的新贵,和更多不大相干的普通朝臣多少都要表示一番。
赵恒身为养子,已见过许多人。
御史中丞邱思邝等人便当面向他暗示过朝中的几句风言风语。
有人说,太子手下误国,不堪为储君。而先前与他共事过的礼部尚书萧应钦和鸿胪寺卿陈江等人,听说河西的情况后,对他的为人为政皆赞不绝口。
有些话,甚至已经传到尚书令王玄治的耳中。
想来太子和皇帝一定也都知道了。
太子心胸狭窄,疑心颇重,而皇帝……自然站在太子那一边。
他没有行差踏错的机会,唯有将一切做得滴水不漏。
虽不知缘由,但他心中一直明白,在父亲的心里,自己和长兄,甚至和阿姊,都是不一样的。
不能犯错。
更重要的是,他需要提防太子。
太子敢在河西对他动手,未必不敢在京中动手。他早已不是孑然一身,他的身后,还有阿芙需要保护。
……
月芙回到王府的时候,天已完全黑了。
大约因是冬日,离坊门关闭还有半个时辰,路上已只有寥寥几个行人。
素秋怕她着风寒,便给她兜头罩上一件厚实的大氅,这才让她下去。
只是,一路回到院中,还未进屋,桂娘便等在门边,一边给她开门,一边蹙眉道:“娘子,今日国公府里来了拜帖,说是明日想到府上来拜访。”
“国公府”指的自然是郑国公府,月芙的娘家。
月芙的脚步顿了顿,本就不太好的心情又低落了些。
她也不想看拜帖,直接问:“帖子上可说了什么事?”
“不曾,是夫人写的帖子,只说了明日想来拜访。”
月芙没说什么,将氅衣脱下,换了身衣裳,稍一思索,便大致猜到了。
在凉州的半年里,她收到过娘家寄来的两封信。
一封关于妹妹与赵仁初的婚事。赵仁初的养母英王妃权衡之后,到底还是接受了月蓉,两家于六月订下婚事,上个月已然完婚。
月芙看后,心中毫无波澜,只写了简短的回信,让人捎回长安,又送了一份不薄不厚的贺礼到建平王府,既是姊妹之间的情分,亦代表赵恒与赵仁初之间的兄弟之谊。
另一封,则是关于父亲沈士槐的。
年末的官员任命中,沈士槐即将离开光禄寺,被调往晋州为长史,年后就要离京上任。
与光禄寺丞一样是从六品上的官衔,可一个在京中,主掌宫廷采买,一个在地方,主理州府文书等杂务,其中的差别,可想而知。
况且,若换作年轻一些的官员,往地方上去,亦有大展宏图的机会,沈士槐已年过四十,又在光禄寺浑浑噩噩多年,哪还有什么抱负?这一调走,恐怕一辈子都回不到京城了。
他自然不愿意,这才舔着脸,即便已同长女生疏至极,也写了信去,旁敲侧击地请她帮忙。
听说,今年的调令都是赵怀悯亲自审的,二女婿赵仁初只是庶出子,又被过继出去了,在朝中根本说不上话,唯有与赵怀悯一母同胞的赵恒还有几分希望。
月芙当然不会帮他,回信中更是只写了一句“恕女不孝,爱莫能助,好自为之”。
这一回要登门拜访,恐怕也是为了此事。
坊门还开着,月芙想了想,道:“让人即刻将帖子送回去吧,就说明日府中无人,别扑了空。”
桂娘拿着帖子快步出去,交代几句,再回来时,手里又多了一份帖子,浣花笺,松烟墨,透着淡淡的芳香,看来十分讲究。
“今日倒是奇了,又来一封帖子,竟是东宫太子妃命人送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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