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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程


回程的路上,  因心胸的豁然开朗,连脚步也仿佛变得轻快起来。

沿途的景致沐浴在烂漫的春光里,明明还有大片飞扬的灰黄尘土,落在两人的眼里,  却多了斑斓的色彩。

月芙打心底里替赵恒感到高兴。他没有一蹶不振,  疏解过后,  便又能朝前看。

想来他过了这么多年无父母的生活,若没有自我开解的本事,  也无法好好活到现在了。

她不想因自己的缘故耽误回去的行程,  便每日也抽出小半的时间,不坐马车,  跟着他和侍卫们一道骑马前行。

头两日倒还好,  带着帷帽挡风,握缰绳的手也戴上防滑防风的手套,  并不觉得太过疲累。

可是,  从第三日起,她便开始感到体力不支。

原想一日里起码要起码一个多时辰,可才不到一炷香的工夫,就已浑身乏力。

三月里的太阳带着暖意,却不刺目毒辣,  偏偏她不经意一抬头,就觉眼前的光晕凝成一团团金色的烟火,  猛然炸开。

她被炸得头晕眼花,  身上的气力也飞速流失,不过一眨眼的工夫,整个身子便如被抽去了骨头,软倒下去。

眼看就要从马上跌下去,  与她并肩而行的赵恒眼疾手快,立刻倾过身子,堪堪扶住她下坠的趋势,勒停两匹马儿。

“阿芙!”赵恒被她吓得心惊肉跳,赶紧抱她下马,“你怎么了,可是有哪里感到不适?”

月芙的晕眩只是方才那么一阵,此刻下马来,双脚落地,抓着他的胳膊稳住身子,眼前已然恢复清明。

“我没事,郎君别太担心。”她摇摇头,放开手,冲他笑了笑,“方才也不知怎的,许是一直梗着脖子,猛一抬头,触见头顶的日光,晕了一晕,这会儿已好了。”

赵恒有些不信,皱着眉仔细打量她好半晌,见她确实看起来无虞,这才暂时放了心。

只是,到底怕她累着,还是下令众人原地休整片刻,又取了干粮和水来,看着月芙用了几口。

“你别太急着赶路,咱们都是算好了的,时间充足得很,后面的事,我也已安排好了,不必急于一时。”

再上路时,他说什么也不许月芙再骑马,看着她好好坐进马车,有素秋照顾着,自己才重新上马,带着队伍前行。

接下来两日,月芙都没再骑马。

可是,乘坐马车也并未让她的乏力好太多。两日的工夫,她被马车颠得浑身如散架了一般,不论是坐是卧,都不够舒坦。

素秋看得有些担心,问她是否要停下来,寻就近城池中的大夫看一看。

月芙却摇头:“眼看离长安已不远,还是不要耽误行程的好。兴许,只是我没经过这样奔波的路途,一时有些吃不消,你可别告诉别人。等回了长安,定要好好歇他两日。”

素秋想了想,的确有这个可能。

前一次去凉州,赵恒顾着她没有出过远门,可以放慢速度。饶是如此,她也仍旧疲劳不已。而这一次,去时已是快马加鞭,逗留的那三四日,日日外出,又不曾好好养精蓄锐,便急着赶回来,如此,的确让人吃不消。

“那娘子定要好好保重,多吃些干粮果腹。娘子身子弱,等到了长安,定要请大夫来瞧瞧,哪怕没病没灾,开一剂滋补的方子也好。”

月芙恹恹点头,掀开车帘看一眼外头的景致,却一不小心被扬了一脸尘土,忙退回来掩着口鼻咳了两声。

待回长安,赵恒必定要有所行动,她要请大夫看,最好也先不告诉他,否则要惹他担忧。

……

一路紧赶慢赶,待回长安时,皇帝给的那半月期限还剩下两日。

赵恒刻意没有让人将自己回来的消息传出去,而是趁着这两日,私下拜访邱思邝等一干相熟的老臣,先自谦一番,谢过他们先前的看重和举荐,又表露一番自己对如今皇帝将朝政甩手给几位宰相的局面的隐忧。

虽未提及半句与储位有关的话,却让众臣心中对接下来的事有了底。

赵恒几处奔波的同时,月芙也没闲着。

头一日晚上,两人一道安寝的时候,赵恒向她交代了自己的打算。

到这一步,他既决定要坐上东宫那个位子,便需要点迂回的手段。

若要他再去一回甘露殿,跪在地上求那位已疏远至极的父亲早定储位,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了。

先前他不愿争,父亲却总要不分青黄皂白地认定他必定心怀不轨。受的误会多了,日积月累,总有爆发的那一日。如今,他就要遂了父亲的愿,露出自己一直收敛着的锋芒。

所谓施压,须得用各中手段。光是朝堂上的臣子们,还不够。朝会已被取消多时,没有当面陈奏,再多的谏言都只是到三省走一遭,皇帝若不想看,大可不看。

赵恒思来想去,内外命妇们的身上,也得下一番功夫。

皇家重礼乐,一言一行当为天下典范。其中,各中繁琐的祭祀、典仪、规制,尤为重要。按制,每年开春后,都要举行亲蚕礼。

亲蚕之礼沿自周代,旨在鼓励妇女勤于纺织,以表达朝廷奖励农桑的态度,可以说是一年到头中,最受内外命妇们重视的仪式之一。

照礼,亲蚕礼应当由皇后亲自主持。今上并未立后,因此,这几年都是废太子妃崔桐玉代为主持。

今年的亲蚕礼本定于二月末举行,年前便已开始准备,可因东宫突如其来的变故,崔桐玉受到牵累,随赵怀悯一道被押往赵氏祖地,此事便被搁置下来。

先前众人尚在震惊之中不曾缓过神来,眼看二月已过,只需稍一提醒,便会回过神来。

只是,内外命妇皆无主事人,这时候推举出来的人,必得是下一任太子妃才最为妥当,因此,非月芙莫属。

征求她的同意后,赵恒便让人往几位宗亲耳边提了个醒。

眼下政局不稳,人人都盼着早日定下来。都是人精,很快便知晓了其中的用意,纷纷往楚王府递拜帖。

月芙来者不拒。赵恒在外奔走的时候,她便在王府中见各府的命妇,从长辈到平辈,统统笑脸相迎。但凡议及亲蚕礼之事,她皆以“资历尚浅,不敢托大”为由,自谦几句,却并未明确拒绝。

这一番往来,这些各有品阶的外命妇们便琢磨清了她的意思。

她们一番商议后,推选出两位年事已高的大长公主,以长辈的身份入宫面圣,称礼制不可废,请圣上下旨,命楚王妃沈氏出面主持今年的亲蚕礼。

赵义显当然知道,让楚王妃主持亲蚕礼意味着什么。他拖着病弱的身体,知道这是又逼到他面前来了,没有应声,而是让她们先回去,等过几日会下决断。

可还未等他缓过神来,朝中便又一次因楚王从凉州归来而掀起一轮议储的风潮。一叠又一叠奏疏经几位宰相的手,被送入甘露殿中,饶是赵义显心中抗拒,也被迫看着书案上堆起的奏本入睡。

而仅仅隔了五日,那两位大长公主便又一次入宫,请求尽快举行亲蚕之礼。桑蚕纺织与春耕秋收一样,须得依天时而动,养蚕一事,就该始于春日,不可耽误。

到这时,赵义显哪里还不知道,臣子们对他,恐怕已颇有微词。

多年来,他在人前一向以宽容、仁慈著称。为君数载,虽没有前几位帝王的丰功伟绩,却能算得上是一个合格的守成之君。

可是,这样的名声,终究在短短两个月的时间被打破了。此时,再要提及他,他们私下议论的,恐怕已不再是“仁爱宽忍”,而要变成“优柔寡断”了。

努力树立几十年的好名声毁于一旦,他知道自己应当当机立断,命翰林院拟定诏书,册八子恒为太子,从此入主东宫,代为理政。

可每当这时,他的眼前就不由浮现出许多画面,有母亲因他的政见不合心意,而露出失望时的神情,还有妻子临终前,满是怨怼的眼神,甚至还有长子怀悯被擒那日,跪在甘露殿里歇斯底里的模样。

人人都说他错了,那是缠绕他几十年的噩梦。

可他忍了几十年,就是为了证明自己没错。

如今,要亲手打自己的脸。

他望着身边的内侍,几度开口要唤负责拟诏的翰林学士进来,话到嘴边,又怎么也说不出来。

犹豫的时候,他开始时常梦魇。

日子仿佛一下回到十多年前,他最惊惶忧惧的时候。

可那时,纵然四面楚歌,他的身边仍旧有妻子王氏的陪伴与开解。而现在,王氏已仙去多年,偌大的后宫中不乏温柔美貌的嫔妃,却没一个再能像她一样,毫无保留地关心他、爱护他,譬如两个多月前,还陪在他身边的薛贵妃。他哪里想得到,那副美貌体贴的外表下,却藏着那样一颗放荡又阴狠的心。

偌大的甘露殿里,他孤零零一个人,怀着满腔忧思,仿佛久病后昏聩失智的老翁,不分白天黑夜地从噩梦中惊醒,惶惶不可终日。

身边服侍的内侍见皇帝的精神一日比一日脆弱,好似陷入某中难以排解的忧惧之中,连人也变得痴颠起来,个个吓得不轻,慌忙请御医来连连看诊。

短短三五日,甘露殿里召了好几回御医。

消息传到邱思邝的耳中,令他又急又怕。他是忠臣,一方面担心圣上御体,一方面又恐僵持了一个多月的储位之事始终不得解决。

他本欲亲自入宫探望,可在他之前,赵恒已先一步求见。

皇帝抱恙,身为皇子,本就应当侍疾左右以尽孝道。有好几位皇子和公主都在外面等着,只因不敢越过他去,这才让他先行。

邱思邝忧心这对父子之间的关系,可他虽代掌宰相之职,却到底是个外人。

对峙这么久,也是时候了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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