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吵
另一边, 赵仁初在草场上等了片刻,不见月蓉跟上来,不禁有些不耐烦,正要让人去问, 便见她一个人骑了马小跑着过来, 不知怎的, 看起来脸色不大好,仿佛有些失魂落魄。
“二娘, 同大娘的话可说完了?”赵仁初诧异地打量她, 问。
月蓉勉强笑了笑:“说完了,也没什么事, 不过是说了几句家里的事。”
“是吗。她去哪儿了?”
“阿姊——应当自己到别处去了吧, 不用管她,方才不是说了, 她一个人到处走走。”月蓉的心里烦躁不堪, 生怕被人察觉方才的事。
赵仁初扯扯嘴角,不再追问,开始带着她往更远的山坡处跑。
其他人都知趣,特意跟在后面不靠太近,用说说笑笑的声音替他们化解羞涩和尴尬。
只是, 月蓉今日连羞涩都顾不上,时不时走神, 好几次赵仁初同她说话, 都没听到,直等他唤了两声,才回过神来。
赵仁初不禁心生不悦,皱眉道:“二娘, 你今日到底怎么了?若还有别的事,不妨改日再来。”
他说着,便催马停在一处缓坡上,翻身下来。
月蓉这才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忙跟上去想要道歉,可情急之下,手忙脚乱,一只脚被马镫套住,狠狠地扭了一下。
“哎呀!”
一声痛呼引得赵仁初回过头来:“二娘,你还好吗?”
他过来搀扶住她,其他在不远处的人见状,也忙靠拢过来。
“我好像扭伤了。”脚踝处一阵钻心的痛让月蓉的脸色有些泛白,“恐怕不能再骑马了……对不起,我今日的确有些身子不适,这才走了神。”
赵仁初也看出她确实受伤了,遂一面让人赶去唤两名马奴驾车来,一面扶着她到一旁的空地上小心坐下。
不一会儿,两名马奴驾着车赶来,月蓉被搀着上去。有人问她,是否即刻知会大娘一声。
月蓉想了想,勉强笑着摇头:“不必了,莫扰了阿姊的兴致,晚些她骑马回来了,你们再告诉她。”
两名马奴不敢耽误,当即驾着车送她上山。
……
空寂的溪流边,两匹马儿饮完水,悠然甩尾。
月芙在一块巨石边坐了一会儿,眼看休息够了,便站起来,冲一旁安抚着自己马儿的赵恒道:“殿下,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去了,否则,教别人看见总是不大好……”
说着,便走到拴着马儿的树干边。
碍于身份,他们的关系算不上光彩,无法毫无顾忌地让旁人知晓。
这是句实话,可听在赵恒的耳中,却莫名觉出几分苦涩。
他眸光黯了黯,一时没有答应,沉默片刻,又想起了一件事,也走到树干边,一边替她解开绳索,一边低头问她:“赵佑,他年纪小,不懂事,可曾给你带来困扰?”
先前他疑心沈月芙主动接近赵佑,只是一时气急的想法,后来很快便想清楚了。
沈月芙生得貌美,即便嫁过人又和离,也依然会吸引不少人,若不是因为有咸宜公主在前,只怕对她有意的人数也数不清。
赵佑性情单纯,从前也不大和咸宜公主打交道,处事欠些考虑,凭着一腔诚挚,主动靠近沈月芙,不足为奇。
“他?”月芙没料到他还记着这件事,且态度与上一次相比,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暂时不曾,赵小郎君只是同我说过几句话,后来,便没再见过了。”
她的回答,也再次解释了两人之间清清白白的关系,更印证了赵恒的猜想。
赵恒有些不自在,轻咳一声,沉沉地应:“知道了。他不适合你,我会帮你劝住他的。”
月芙张了张口,有点想问什么样的人才适合她,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赵佑确实不是合适的人选。不过,她更怕问出口之后,他真的说出个别人的名字来。
她想了想,只好顺着他的意,道:“如此,又劳殿下费心了。”
“他本也是我族中的兄弟。”赵恒一本正经地回答,将已经解开的绳索递到她的面前,“回去的时候当心一些,可别再让马儿受惊。”
“嗯。”月芙柔声应道,接过绳索,看他站在一旁的样子,犹豫着转身,依依不舍地上马,却不像方才逃开时那么干脆,而是拉着缰绳,一边极慢地往前去,一边时不时回头看他一眼,“殿下,阿芙走了。”
赵恒被她可怜巴巴的眼神看得心慌意乱,避无可避,只好叹一口气,道:“等等,我将你送出去吧,你头一次来,莫迷了路。”
说完,也上马跟了过去,走到她前面几步的地方,引着她穿越松林。
月芙原本委屈又可怜的脸蛋顿时舒展开来,笑得满足又明媚。
“好,我跟着殿下走。”
两人就这样骑着马,一前一后地沿路返回。
大约还记着方才的惊马,赵恒格外仔细地观察地面的情况,每遇到湿滑、坑洼,都会出声提醒,教她如何小心地避让开。
一直到松林的边缘,再往前去,便是大片空阔的草地,赵恒才停下来。
“好了,我只能送你到这儿了。”
再过去,很可能会遇见其他人。
月芙也知道只能在这里分别,倒也不再磨蹭,冲他道谢后,便催动马儿,小跑着离开。
茂密的枯草,金黄的日光,棕红的骏马,还有烟霞色的她,深深地映在赵恒的眼里。
……
山脚处的居所中,秦夫人自女儿离去后,便一直有些心神不宁,一时又盼着女儿能抓住机会,一时又怕出别的意外。
前十五年里,沈家虽每况愈下,可她的一双儿女到底都过得顺风顺水。哪知,从六月大娘从杜家回来起,女儿的婚事就一波三折。
如今有了王家的娘子,八王已高攀不上,只能盼着月蓉抓住这位赵九郎了。好歹也是圣人的亲生子,即便过继给了英王,也比一般宗室更牢靠。
一个时辰过去,秦夫人去儿子尚儿身边看了看,又回到屋里,正想打个盹儿,却忽然有下人进来,道:“夫人,二娘回来了,还受了伤!”
秦夫人吓了一跳,连忙从榻上爬起来,穿过庭院迎出去:“阿蓉,出了什么事,怎还受伤了?”
只见门外的马车车帘掀开,两名侍女迎上去,才一左一右将月蓉搀了下来。
从门外到正院,原本不长的一段路,硬是走了好半晌。
“阿娘别急,我只是下马时扭伤了脚。”月蓉由着下人替她脱鹿皮靴,脱到左脚那一只时,痛得忍不住“嘶”一声。
秦夫人心疼不已,一边着人去请大夫,一边亲自撩起她的裤脚查看伤处。
白皙的脚踝处鼓起小小的一块,泛着淡淡的青色。
“幸好,伤得不严重,一会儿大夫来了,让开些药,抹两日就好了。”秦夫人舒了一口气,重新将裤脚放下,抬头四下看一眼,这才想起来没进到月芙,“大娘呢?她同你一道去的,怎没和你一道回来?”
提起长姊,月蓉的眼里闪过一丝异样,慢慢低下头,掩饰道:“我自己先回来了,没告诉阿姊。”
她的反应有些反常,秦夫人了解女儿,几乎一眼就发现了端倪,遂立刻将下人都遣出去,只留母女两个在屋里。
“阿蓉,你同阿娘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平日里,你不会不告诉大娘就自己一人回来的。”秦夫人的脸色有些严肃,自和月芙的关系闹僵后,她心里就一直绷着一根弦。
月蓉咬着唇,因为羞愧和不知所措,起初没说话。可她面对的是亲生母亲,是最亲近的人,而她自己,也只是个十五岁的小娘子。沉默片刻后,还是开口了:“阿娘,方才在马场上,阿姊和我说了几句话……”
她将两人的对话快速复述了一遍,又道:“阿娘,我也不知怎么了,她、她竟忽然对我说了这些话,我很害怕,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秦夫人听完女儿的话,却先问:“阿蓉,崔家的事,你怎会知晓?我和你阿父都不曾告诉你。”
月蓉被一下问到要害,忍不住缩了缩,才低声道:“是我听见的……中秋那日,母亲进到贵主时,我也恰好经过……阿娘,我当时真的不知该怎么办,只是听见贵主说,若不照做,会害了阿父,害了咱们全家,这才装作什么也没听见,我没有真的想害阿姊啊!”
“好孩子,阿娘都知道,阿娘又何尝不是……”秦夫人忍不住抱住月蓉,轻拍着她的后背,柔声哄着,“阿蓉,不怕,你什么也没做,有阿娘在呢。”
阿蓉再也忍不住,趴在母亲的怀里嘤嘤哭泣起来。
……
月芙回到马厩附近时,便被一名马奴告知,妹妹骑马时扭伤了脚,已经先回去了。
她倒没觉得惊讶,方才那一番话后,月蓉想必已没法面对她这个亲姊姊了,一个人回去,也在意料之中。
只是没想到,待回到居所,却见秦夫人正在正院中等着她,身边不见月蓉的影子,也不知是不是要兴师问罪。
月芙眼眶虽还有淡淡的红,面色却丝毫不变,微笑着向继母行礼,用疏离又不失礼的语气问:“母亲,听说阿蓉扭伤了脚,可曾请大夫来看过?大夫如何说的?”
“难得你还关心,大夫已来过了,说没什么大碍,抹些药,在家休养几日便好。”秦夫人一直肃着脸,也没像前几日那样躲躲闪闪,更没客气地让她坐下,“大娘,趁着今日,我还有几句话要同你说清楚。”
月芙见她这般严肃,便依言道:“母亲有什么话,便直说吧,想来这些日子,也已在心里憋了许久,还是说出来更好。”
秦夫人没料她是这样的态度,不禁微微心虚,毕竟自己的确做过对不起她的事。可想起女儿方才哭泣时可怜的模样,又不得不打起精神。
“大娘,先前崔家的事,是我和你父亲对不起你,这话,那日还在崔家时,我们就说过的,你也听见了。如今,已过去这么久,你仍然好好地在家里住着,既然没出事,为何不能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你若肯不计前嫌,我和你父亲自然也会像从前那样待你,全家人也能过得安生,这样不好吗?”
月芙静静听着她把话说完,只感到一股怒火直冲头顶:“母亲这话,倒和妹妹说得一模一样,果然是亲生的母女,同我这个继女不一样。怎么,道过歉就必须要原谅吗?如今我还能坐在这里同母亲说话,难道都是您和父亲的功劳吗?我是否应当感恩戴德呢?”
一番辩驳将秦夫人打得脸红,可她依然不肯退缩,反而忽然拔高了声音:“阿芙,你何必怪我们心狠?当初,二郎娶你,也是真心实意的,我和你父亲,自然也盼你将来能过得好,以咱们家的光景,你能嫁进梁国公府,已是风光得很了。谁教你惹恼了咸宜公主?要怪只能怪你时运不济!若不是因为你,月蓉和八王的婚事,又怎会落到这般境地?现下,我不许你再耽误她!”
人人都说,为母则刚。月芙没想到,第一次领悟到这句话,是在继母的身上。
为了自己的亲生女儿,可以如此颠倒是非黑白。
“母亲既然将妹妹婚事没成怪罪到我的身上,我便不得不说两句了。”月芙深吸一口气,努力控制着因为愤怒而有些微颤抖的手,牢牢抓住桌案的一角,“没错,得罪公主的人是我。可即便没有我,母亲以为,沈家会有好结果吗?公主为何厌恶沈家人,圣人为何疏远沈家人,多年前说定的婚事,为何没人当真,这些,母亲当真不知是什么原因吗!”
“你住口!别再说了!”
“恕我无礼,今日我必须说。这一切,都是因为姑祖母!因为姑祖母同圣人不和,让公主记恨!可也是因为姑祖母,从前并不煊赫的沈家,才得以风光起来!若十多年前,您和父亲懂得收敛锋芒,又如何还会有后来的每况愈下!这一切,分明都怪你们自己!”
月芙一时没忍住,说话的声音也渐渐拔高,变得有些尖锐。
秦夫人本就知道自己理亏,原本只想用长辈的身份和强势的态度压着月芙,让她不得不服软。毕竟,过去十多年里,月芙一直是个温柔顺从的女郎。
谁知,她会变得这样分毫不让,一番话说得,让秦夫人毫无反驳之力,只能惊怒地瞪着她,胸口剧烈起伏,许久说不出话来。
“母亲,今日我言尽于此,顾念着家人的情分,我即使知晓了真相,也还未做过什么。您和父亲养育了我,我本就欠了你们的情,只是,到如今,我想,这份情已然还完了。我并非软弱可欺之人,往后,若再打这样的主意,我绝不会再容忍!”
说完,她倏然起身,在秦夫人惊怒的目光中,恭恭敬敬行了一礼,也不等对方的回答,便转身离去。
屋里剩下秦夫人一个,呆呆地坐在榻上,好半晌,才反应过来,身子晃了晃,差点跌到一旁去。
“夫人!”侍女从外面进来,恰好见此情形,立刻奔到近前,将人扶住,“可要再将大夫唤回来看看?”
秦夫人的眼前黑了片刻,没有立刻回答,待重新恢复清明,才无力地摆摆手。
她没病,不需要看大夫,只是被大娘吓到了。看方才的情形,大娘恐怕不是在开玩笑。
看来,大娘和这个家,已是水火难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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