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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三十九章:怒浪裹沙三千里


  妖煞塔之后,小禾对于神血的把控已慎之又慎。

  但今夜,赞佩神女厉鬼天降,将无数的拳头砸在林守溪身上时,她听到了那掺杂着骨裂之声的擂鼓般的响动,胸腔内愤怒燃烧的火焰使得鲜血沸腾,耳畔似有一个充满诱惑的声音在不停地对她说:

  “杀吧……杀吧……”

  情绪与理智如野马脱缰,心脏喷薄出的血液滚烫地流遍身体,化作了饱满的力量,她以纤弱的手臂推开了压在身躯上的树木,牙齿咬住红绳的一端,解开。

  血液久违地在体内苏醒,少女的眼睛变成了纯白之色,她的力量像是暴涨了数倍,冲杀而来之际,连赞佩神女的狐尾都未能将她阻截。

  漫天飞舞的碎焰里,雪一样的少女撕开焰雨,瞬息而至,她一拳挥来,拳上竟覆盖着细细的龙鳞!

  “龙血?”

  赞佩神女感到吃惊。

  覆着龙鳞的拳朝着面颊打来,拳未至,拳风先至,赞佩神女的满头红发像是死灰复燃的烈焰,顷刻腾起,她不得已松开了林守溪,反掌去接,两人的拳掌在空中对撞,充沛的气浪炸开,却是司暮雪被震得后退了数步。

  司暮雪轻轻吐气,冷冷地注视着小禾,破碎的狐尾在身后重新凝聚成型。

  八条巨尾在身后飘拂,远比第一次更巨大。

  “你竟能容纳龙血?!”

  司暮雪瞳孔中泛起了血红的光,这一次,她的微笑尽数收敛,露出了极不一样的神色。

  是嫉妒。

  小禾没有与她多废话一句,她趁着意识尚清醒的间歇,将红绳扔给了林守溪。

  林守溪接过红绳,握紧。

  小禾知道,她与残忍而狂暴的魔鬼只差一线,她相信林守溪,相信他可以将自己从恶魔的边缘拉回来。

  再没有一丝顾忌,少女身影冲出,带着杀戮的疯狂,撞向了司暮雪。

  白色的音障在她周身闪现,她刹那间的速度已将声音超越,这等恐怖的力量足以招致天怒人怨,她已在突破世界界限的边缘,苍穹降下力量要将她反噬,她凭借着暂时龙化的身躯抵御了这种压力,但也无法支撑太久。

  她必须速战速决。

  小禾与司暮雪的身影撞在了一起。

  这场战斗的浩大与残忍远非白日里林守溪与小禾的决斗可以比拟的,战斗开始的一刻,飓风席卷,树木毁灭,天空中的月亮明明还挂着,却给人一种昏天黑地日月失光的灾难感。

  “师祖,我先带你走。”

  林守溪虽担忧小禾安危,却也无暇去看这场战斗,他直接抄起了宫语的腿弯,将她抱在怀中,朝着密林深处掠去。

  小禾与司暮雪产生的战斗领域太过狂暴,如今的宫语真气被封,无法在其中久待。

  宫语也未反抗什么,倾力一击之后,她更加虚弱,几乎丧失了行动的能力。

  飞速掠过了战斗波及的领域。

  林守溪暂时将她安置下来,嘱咐了一句‘不要乱动’后,立刻返身,奔回战场。

  他的骨骼是扭曲的,足下的小草对他而言宛若铁钉,每一步踩下去都是剧痛,如果没有师祖与小禾,他恐怕一步也迈不出去,可死亡的笼罩之下,他竟跑了起来,硬生生跑了起来。

  而另一边,小禾在解开封印之后,与司暮雪为敌,竟是占据了绝对的上风。

  小禾没有用剑,她压制赞佩神女,靠的是纯粹肉体的力量。

  司暮雪与她的每一次交锋都被击退,十丈百丈,一退再退,甚至一次次地被砸入土坑、岩壁、水坑之中,被小禾狂暴的进攻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小禾不断地嘶吼着,咆哮着,眼眸中的理智愈发稀薄,取而代之的是纯粹的兽性与战意,她向树木借力,在空中纵横不休,满头雪发曲折如雷电。

  若论纯粹境界,司暮雪未必会输,可她偏偏开启了髓血。龙为百灵之长,是生灵血脉的顶点,面对苍龙之血时,哪怕是神狐也只能乖乖臣服。

  砰——

  激战中,一缕白光闪过司暮雪的上空,一拳闪现,神意直落。

  几乎没有反应的余地,司暮雪的胸口被击中,清晰的裂帛声里,这位红发娇小的神女被一拳轰在大地上,大地开裂,黑色的杀手衣裳也被轰得碎开,噬人的拳风将碎片卷起,如蝴蝶乱飞。

  司暮雪的衣裳撕裂了,可这身杀手衣裳下藏着的却不是什么曼妙的胴体,而是一件单薄的粉色睡衣,睡衣粉得恰到好处,像是半熟的桃子,中心处还绘着一头大笨熊,熊的脑袋上还有一个漂亮的月牙。

  若非衣裳撕裂,无人能够想象,平日里冷艳妩媚的神女,里面竟穿着这样可爱的衣裳。

  小禾不觉得可爱。

  龙化的她高高跃起,拳意倾泻,对着月牙小熊轰杀而去。

  ……

  世上之人修妖,不过是无法容纳龙血后退而求其次的选择罢了,哪怕她的神狐之血也是如此。

  司暮雪永远记得她幼年时路过那间囚牢的场景,那是一座腥臭阴暗的牢笼,牢笼日日夜夜震动着,锐利扭曲的声音从里面传出,像是挠着人心脏的利爪。

  她刚刚醒过来,还穿着睡衣,一度以为自己只是还没从噩梦中惊醒。

  她问姐姐,为什么家族里还有这样的地方,里面关着的都是什么怪物,为什么这么吓人。

  姐姐的回答令她终生难忘:

  “那是人。”

  似有幕布被掀去,她走入地牢的长廊时,怪物从黑暗中奔出,撞在了铁栏杆上,它生有双头四手,凸出的眼球像是随时要滚出眼眶,脖子以下尽是灼烧般的痕迹,后面还拖着条尾巴,臃肿多刺的尾巴。

  幼年的司暮雪无法理解,为什么人会变成这样。

  “他们是为了你才变成这样的。”姐姐说。

  “为了……我?”司暮雪摇首。

  “嗯,神血要在净化后才能吞饮,他们……都是牺牲品。”姐姐说。

  “他们知道吗?”

  “有的知道,有的不知道。”

  姐姐如此说着,领着她穿过了尽是刺耳异叫的牢狱长廊,走到了最深处。最深处有一具巨骨,狐狸的巨骨,它大得不像狐狸,人们看到它,只会联想到威严,而不是狡猾。

  “这是地脉中挖掘出的神狐之骨,死于太古年间,曾是称霸一方的神灵,据说还迷惑过当时的帝王,后为天下所诛。”

  姐姐取出了一个琉璃盏,递给她。

  里面盛着血,晶莹剔透的血。

  姐姐郑重地端给她,像是给她敬酒,一如太古年间神狐对帝王做的那样。

  幼年的司暮雪接过了酒杯。

  姐姐转身离去。

  “姐姐要离开我吗?”司暮雪问。

  “我不会走,我们是并蒂的红莲,永永远远会纠缠在一起。”姐姐离开牢狱前,回过头,说:“让他们解脱吧。”

  解脱……

  这一刻,所有的牢笼一齐打开,封印了不知多少年的妖物们纠缠着爬出,它们骨头已软,却爬得极快,像是蛇群,汇聚在一起,朝她涌来。

  司暮雪独自一人立在牢笼深处,她望着这炼狱般的景象,仰起头,将髓血一饮而尽。

  之后的事她无法记清。

  她只记得自己做了一个梦,梦醒的时候,她已站在监狱的门口,她回过头去,尸横遍野,血流成河,那些尸体死相极惨,本就不成人形的它们彻底变成了异样的尸块。

  是谁杀的呢……这个念头刚生出来,她就低下头,看到了身上的血,惨不忍睹的血。

  “它们……都死了。”她说。

  “嗯。”

  “以后,我们也会死吗?”她问。

  “会。”

  “姐姐要是死掉的话,我怎么办?”她无比惶恐。

  姐姐俯下身,抚摸着她血污浸染的长发,如在爱抚一个玩偶。

  “你活着,就是我活着。”姐姐微笑着说。

  你活着,就是我活着……

  数百年前的遥远记忆涌过来,仿佛声声呼唤,司暮雪眼眸中的神色陡然清明,她伸出手,接住了小禾当空而下的一拳。

  白色的鳞片刮破她的掌心,袭来的剧痛像是掌心燃烧的火焰。

  两人的身躯靠得极近,苍白与暗红的眼眸只在咫尺之间。

  “苍龙之血,不过如此。”

  司暮雪低吼一声,额头向前,撞上了小禾的额头,鲜血迸溅之间,司暮雪硬生生从地面上拔起,猛地发力,将强压着她的小禾推了出去。

  小禾飞出,身躯在半空中很快找到了平衡,稍一悬停后,再度扑来。

  在她再度袭来的间隙里,司暮雪闭上眼眸,结印身前,五指绽如红莲。

  这是她将要使用神术的征兆。

  “小禾姑娘,你是如此地温柔娇弱呢,就像四月的杨柳,九月的早霜,你的柔弱是你得天独厚的美,藏着世人不可理解的哀。”司暮雪红唇微动,由衷地赞美道。

  小禾纯白的眼眸微动。

  她听到了赞佩女神的赞美。

  赞美在下达的时候生效了,原本生猛异常的小禾一下子变得柔弱起来,足以破开音障的拳头也变得绵绵柔柔,落在司暮雪睡衣的小熊上更是不痛不痒。

  这是司暮雪的能力——欺天之誉。

  她本就容纳了神狐之血,有种颠倒众生的妖媚,撩人心骨的声音与这样的能力几乎绝配。

  “小禾姑娘,你是如此地善良,不会踩到地上的蚂蚁,也不愿让青草折断,鲜花早凋,你是如此善良呵,仿佛降临人间的慈柔之母。”司暮雪话语悠然。

  “住口!”

  小禾及时厉啸,打断了她的发言,声之灵根同时发动,将侵入意识、有着催眠般魔力的声音屏蔽。

  但她发现,她虽隔绝了赞佩神女的声音,心底更深处那个魅惑的响动却无法屏蔽,那仿佛是她的心声,永远在重复两个字:“杀吧……杀吧……”

  这种感觉在妖煞塔时也有过,只不过这一次更加强烈了。

  “声之灵根?”司暮雪又吃了一惊,不禁哑然失笑:“你们到底还藏着多少秘密呢?”

  无法欺骗小禾,她并未慌乱,而是闭上眼,自言自语道:“司暮雪,你是如此强大,众神敬畏你,魔神跪拜你,天地怜惜你,区区一个巫幼禾又如何能阻拦你的去路呢?你所要抵达的,是千秋万代永恒的功业。”

  自欺欺人。

  但这样的欺骗是有效的,她不仅骗了自己,还骗了这个世界,世界以为她真的是天命之人,将力量源源不断地输送入她的身体。

  说谎的孩子注定要付出代价。

  等天地回过神来注定会对她降下惩罚。

  但现在的她并不在乎。

  她跃起。

  神狐与白龙战于长空。

  ……

  战斗的走势比想象中更为惨烈。

  小禾与司暮雪激战着,小禾的利爪数次洞穿了司暮雪的身躯,神女的拳头也将覆盖在她柔软肌肤表面的鳞片大片地摧毁,她们甚至还互相揪着长发掌掴脸颊,打得彼此的脸上尽是鲜红的掌印,唇角尽是蜿蜒的鲜血。

  上天入地的战斗后,两人皆伤痕累累,血肉模糊,甚至多次在生死的边缘游走,几乎坠落。

  小禾体内的声音越来越响亮,却不是在说‘杀吧,杀吧’,而是变成了‘你太弱了,换我来吧,换我来,我一定能将这个女人撕成碎片’。

  小禾想让它闭嘴,却无法做到,这个声音仿佛超出了三界之外,连声之灵根都无力管辖。

  失控边缘之时,林守溪拯救了她。

  他从后面将她抱住,将割破的手臂送到她的嘴边。不知为何,明明狂暴失控的她,一进入林守溪的怀抱之后,就变得温柔乖顺了起来。

  林守溪给她喂血,帮她系上红绳,将她背在背上带离。

  司暮雪岂能放过他们。

  这位赞佩神女虽也伤痕累累,却也意志坚定,紧追不舍,每每将要追及之时,林守溪就不得不暂时放下小禾与师祖,与她战斗,林守溪凭借着一身超绝的武功与异乎寻常的强韧体魄弥补境界上的差距,和她拼死厮杀了数百轮。

  赞佩神女对于自身的赞美持续生效着,她像是得了天命的眷顾,无论如何都不处于下风。

  林守溪每每难以支撑时,小禾都会解开红绳,再度释放出力量,将司暮雪重创。

  但小禾的力量不可维持太久,林守溪能清晰地感受到,怀中的这个少女已越来越陌生,有好几次,她迟疑了许久才喊出他的名字。

  若再这样下去,小禾必定会被神血所吞噬。

  第三次爆发之后,林守溪直接将红绳在小禾手上绑了个死结,任她怎么解也无法解开。

  接下来的路上,林守溪凭借着一己之力,背着小禾,抱着师祖,一路逃亡。

  神狐是如此地灵敏,林守溪无论逃到多么自以为隐秘的地方,都会被司暮雪追到,每次追及,都是一场惨烈的厮杀。

  这是剧烈的消耗战,谁油尽灯枯谁就宣告失败,不同的是,林守溪有人需要照顾,劳心费力,而司暮雪孑然一身,似有了以身殉道的觉悟,全然不畏惧死亡。

  被连续追上三次之后,宫语看着浑身上下没有一片完好皮肤的林守溪,心如刀绞。

  “放我下来吧,我尚有些筹码,或许可以与她谈谈。”宫语涩声道。

  “我怎能把师祖交到疯子手里。”林守溪沙哑的声音透着固执。

  宫语第二次提出类似的要求的时候,林守溪的神色变得严厉,他竟将宫语翻转过来,狠狠掌掴起了她腴柔的娇臀,臀浪翻滚不休,这位叱咤风云清冷骄傲的道门领袖,竟被徒孙这样严惩,她想要叱责,却不知想起了什么往事,声音微咽,玉腿紧并,半阖的长眸间噙起了泪花。

  小禾见到这幕,震惊无语,师尊这是被……打哭了?

  之后,宫语乖乖地趴在他的背上,再未提过类似的要求,只轻轻说了一句:“你是比她更疯的疯子。”

  林守溪痴痴地笑了笑,背着她逃,一直逃。

  光线射入林子里。

  漫漫长夜即将过去。

  黎明时分,在林守溪体力透支殆尽,几乎要绝望的当口,他听到了声音,充满生机的声音。

  那是滔滔的水声。

  走过前方的石坡向前远眺,天还未完全亮透,远处的天与水昏昏然一色。

  水天之间,一条浑浊的、满是泥沙的长河以气吞江山的磅礴姿态朝着他奔涌而来,那是万马奔腾时才会发出的声响,张狂肆意,一泻千里,它汹涌着,澎湃着,咆哮着,似自天裂处倾泻而下,如雷贯耳,足以引起每一寸官能的战栗,仅是一眼,灵魂就似要被一并卷入这滔滔的浊浪中去了。

  “这是……”小禾跪坐在石板上,遥遥望去,神色痴痴。

  神山没有这样的大河,神山没有这般大量的水,也没有足够广阔的境域支撑起这等大河的奔腾。

  “这是黄河。”林守溪说:“是孕育我们的母亲。”

  母亲对他们敞开了怀抱。

  黑凰白瞳剑经再度响起,与黄河一同咆哮,嘶喊,不入渤海不罢休。

  不需要抉择,命运已帮他们做好了选择。

  司暮雪拖着八条残缺的狐尾赶到时,打来的浪头已将他们卷走,不知带去了何方。

  她能在陆地上精准地追踪他们的行迹,但水是流动不休的,仅是眨眼间就已湮灭了一切痕迹,无处可寻。

  司暮雪穿着绘有大笨熊的睡衣跪在黄河边,听着江水放浪不羁而又沉重的怒吼,足足听了一整天。

  直到夕阳西下,季洛阳与各大门派的掌门才来到这里。

  “神女大人……”

  “布令天下,杀。”司暮雪下达了她的谕令,不死不休。

  ……

  林守溪睁开眼,回忆着这场凶险的逐浪之行,心有余悸。

  他拥有着掌管水的法则,却忽略了至关重要的一点——水里含有大量的泥沙。

  这些泥沙险些令他们丧命。

  林守溪已不敢去看自己的身体,他的身躯像是被犁过的田地,坑坑洼洼,惨不忍睹。

  他拖着小禾与宫语的身躯上岸,她们尚在呼吸,每一次微弱的呼吸,秀背都会随着身躯起伏。

  该去向何方呢?

  林守溪坐在河岸边,听着流水东去,这条河应是黄河的支流之一,没有了那种凶狠暴戾,取而代之的是润物细无声的绵柔。

  林守溪目光茫然地看过四周。

  接着,他震住了。

  视线中,有一座高山悬崖极为惹眼。

  那是一座巍峨孤峭的高崖,通体漆黑,浑然一色,其上鸟雀飞绝,草木不生,如一柄刀锋斜插向天空,直入云霄。

  这座高崖他再熟悉不过。

  黑崖,他真正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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