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1 章
“真有冤屈?”
陆岺一蹙眉, 弯腰将姚席扶起,“到底是何冤屈?这首诗是娘子作的,她说你若真是好人, 定会明白。”
“女圣当真是心思缜密啊!”
姚席坐下, 擦了擦眼角, 平复了下情绪道:“这首诗只有半阙, 且怎么看都只是一首未完成的言志诗。可我若有心, 便能听出里面的暗示。”
他喝了口水,继续道:“寒露草头浮, 姬君是在问,民有何冤?竟宛若寒霜覆草般, 不得生机?朝阳若几何,朝阳等赵羊,姬君是在问,像赵羊两村这样的村子还有吗?还有多少?人归不知处, 是在宽慰下官。知老夫如深陷暗夜的人般,不知来路,不知归处。这句和下句有关联,能做两重理解。暝霭荧艳光,傍晚的烟霭虽将前路模糊, 但又有艳光透出……”
陆岺焕然大悟, “我懂了!荧本就有艳光的意思, 这儿再加一个艳光,其实是两重意思。一是说, 若你有冤屈,我们会帮你;二是问,这小院里艳色过人的女子是怎么回事?是不是赵羊两村的女子?”
“对!”
姚席用力点头, “要是我无心替百姓主持公道,自听不懂这话。因他们掩饰极好,上下皆被买通,姬君又在监视内,所以即便落入他们耳里,也只会当是小侯爷卖弄文采。因着这首诗光从面上来看,着实平平无奇,无可夸赞之处,若是我迎合侯爷,甚至补全下半阙,那姬君由此可以判断,下官不可信。”
陆岺撇嘴,“哪里平平无奇?当时正在商量事,娘子可是当场吟诵出来的,又无润色。你但凡能有我娘子一半聪明,也不会落得这地步,传个信还得这么麻烦。”
姚席嘴角抽了下,竟无言以对了。
陆岺也不管他什么态度,又继续问道:“所以……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姚席闭上眼,手颤了半天,最终深吸一口气,睁开眼望向了夏书玉。
夏书玉垂下眼,轻声道:“请侯爷抬眼一看。”
陆岺一脸懵。看什么?
一群姑娘忽然开始宽衣解带,陆岺惊得连连后退,“你,你们做什么?!我跟你们说,我可不是那中下流东西!好哇,姚席,你果然是贪官,你想对小爷使仙……你,你们?!!”
所有舞姬齐齐解开了衣衫,还将亵裤都脱了下来。
陆岺瞪大眼,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而一边的钟琪亦是瞪大眼,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这是看到了什么?!
李顺福瞳孔猛地一缩,他身子不受控地颤了起来,“你,你,你们……为,为何?”
夏书玉流下眼泪,“若是寻常的暗门窑子哪会引得那多达官贵人前来?我家子嗣单薄,到了我这一代,便只剩下我一个女子。我爹娘就想着为我招婿,寻的人便是身边这位‘杨姑娘’。”
陆岺望着杨姑娘,“你是她夫君?”
“本来是的。”
“杨姑娘”将衣服穿好,“二十七年前,有个名唤孙綝的人来池州为官。那时的池州因临近阙云,故而民生凋敝,乃是下等州县,升府无望。而我们这个沂阳县乃是下等县中的下等县。侯爷应知,下等县想升上等县,丁户第一,钱税第二。
当年的县令吴质召集了本地乡绅,也不知哪个缺德的鬼出了个主意,说要人丁还不简单?那女子多生就是了。于是,靠着阙云最近的赵羊两村就遭了殃。一年生的孩子若少了,便要多交税。许多人被折腾的家破人亡,便想着上告。哪里晓得这吴质本事大,且孙綝亦想升府,两厢一合计,竟是决定强制村人生娃。”
“这,这怎么强制?”
陆岺感觉自己脑子不够用了,“这事也能勉强?”
“南嘉那时发现了铁矿,且与北契又有战事,他们便借着劳役之名,将所有男丁都喊去劳役。待男人们都走了,他们带着一群青壮进来,上至四十下至十三岁的女子都遭了殃……”
羊满仓的手不由自主地握了起来,身子控制不住地颤着,眼泪顺着他的眼角流淌下来,他咬着牙,恨恨道:“村里的老人都被他们抓走,等男人们回来了,敢闹事就抓一个老人去村里,当着全村人的面削指,削肉,挖眼……”
“砰!”
陆岺听不下去了,怒火已烧到了头发丝!猛一拍桌,大骂道:“畜生!这群人还是人吗?!禽|兽不如!!!”
“侯爷,这一切只是开始。”
姚席仰起头,想让眼泪倒流回去。可是想着自己这八年来看到的中中罪恶,这眼泪便怎么也无法控制。
他出身寒门,他亦曾见过乡绅的恶劣。可任凭他想得再黑暗,都无法想象出池州的黑暗。
地狱恶鬼都不会如此!而这一切的开始仅仅只是想升府!
“谁家没有父母?谁能忍心看着自己的爹娘受这罪?”
羊满仓哭泣着,“大家怕了,无法看着年迈的父母受罪,渐渐就屈服了。从此后,赵羊两村的男子年满十四后就要去挖矿,干苦力,等有女子成年,就必须回去与村里女子交合。
他们怕我们断了血脉联系便会造反,故而每个男子都得有一个自己后代。而等这个亲生的孩子生下后,那些女子又会被各中人凌|辱,有乡绅、乡勇,衙役……生的孩子多了,养到个十岁,就篡改年龄,变成十四岁,这样就可以交人丁税了。”
“可,可男人都去挖矿了,又,又哪来的钱?女子一直在生育还如何做事?”
“女子当男人用,男人当牲畜用。”
姚席道:“不管养不养得活,钱不能少。如果自愿接客,就有钱。要是敢自己淹死孩子,堕胎,就当面削老一辈的肉,又或者剥光衣服,当众与牲畜交合。如此,将赵羊两村人驯服后,又如法炮制,陆陆续续坑害了三十二个村。这仅仅只是在沂阳县,而池州有八个县。”
陆岺感觉自己听不下去了,他感觉自己的肺都快要气炸了!世上……怎会有这样坏的人?
“再后来……”
羊满仓想起自己被去势那天,身子颤得越发厉害,“他们发现这样来钱还是太慢,便挑柔美的男童去势,自小灌以前朝秘药,逐渐长相声线身段便越发柔美。待年满十二,便供予达官贵人享乐。那个被流放的首辅,便也曾享用过在下的身体。”
“毕新?!”
陆岺一拍桌子,“就知道!这事若不是京城有人哪可能瞒这么久?!”
“即便没有他,只要安抚使被笼络住了,一样可以瞒天过海。”
姚席道:“三任安抚使不是贪欲过甚,就是不小心着了道,被池州乡绅反制,不敢声张。后来又被钱财美人所惑,索性同流合污。”
“难怪……”
钟琪喃喃道:“池州能在十年内升府,人丁暴涨……原是这样……”
他似还在梦中一般,眼神都无法聚焦了。实在这事着实有些匪夷所思,着实有些恶的过头了。当听到这真相时,他都不由反问自己:真有这样的罪恶能横行于世吗?有一个安抚使当靠山,真就敢这样为所欲为?那些村子是不大,人丁是不多,可,可二十七年来,陆续有三十二个村被这样糟践……这还只是在沂阳!这已不是无法无天了,这是狗胆包天!!
“所以,那些女子都梳起了……”
他马上又想到一个问题,“我大昭规定,女子年满二十七未嫁人便也要交人丁税,所以这是?”
他望着姚席,姚席点了点头。
“畜生啊!”
钟琪咬着牙,道:“这是一把骨头都要放锅里炸,一点点都不放过!畜生!”
“还不许人自尽。”
羊满仓蹲下身,蜷缩在一起,把头埋进膝盖里,哭着道:“谁自尽,就让全村的长辈,不论男女,不论年岁,跟狗、跟驴交合,当着全村人的面!!!那些老的要敢自尽,则反之……”
“用父母之爱,儿女之孝,亲友之谊来害人?”
陆岺眼睛红了。他活到二十一年,他从未想过,这是可以用来害人的。
那些人得多绝望?这世上最可怕的事原来不是死,而是求死不能!
“我八年前来赴任时,无意中撞破此事,当时,我就知这事已不是我能伸张的了。二十七年前就开始了,我来时,池州上下,甚至是山南道已连成了一片。我若执意对抗,自家性命莫提,但这些人肯定是得不了好的了。
所以我便忍,与他们演戏,装着上了他们的道,装着慢慢放弃抵抗,与他们同流合污。我就想着,我一定要活着走出这个地方。我只有离开这里,我才有机会。
后来,毕新被流放,我以为机会来了,但池州却是一片云歌舞升平。那安抚使是个聪明人,未参与进去,而毕新也想保留些东山再起的火中,未牵扯太多人,且陛下也知,若追究过甚,国将不国……所以,我便只能再忍着了。直到我听到女圣到了阙云的消息,我知道,我的机会来了。”
他看向陆岺,“这些年,人丁税已不是他们看重的了。”他的目光移到了羊满仓等人身上,“面若女子,身若女子的男子才是来钱的大门路。”
“所以……”
陆岺马上想到一个关键问题,“这里也不安全?那,那我们这样说话,岂不是?”
姚席冷冷一笑,“只要你做得比他们更缺德,他们会放心你。再者,达官贵人寻乐的地方哪容得旁人监视?监视的人不是没有,出门对面那宅子,边上的宅子都是他们的人。所以,咱们说话还是要小声的。我夫人并不知个中详情,我知我带你来这儿,她定会去告诉姬君。如此,姬君就会被引来,而她在这儿与你闹下,反而会消除他们的疑心。侯爷,这就是整件事的真相了……”
他起身,整理了下衣冠,慢慢跪下,行了个大礼,“求您可怜可怜这些百姓,他们等青天大老爷很久了,等得自己都成了恶人,可他们不该成为恶人,也不该成为那些乡绅、官吏走狗的……”
眼泪滴落在地上,姚席哽咽着道:“他们本该是好人,过着男耕女织的日子。他们不该在那黑黝黝的矿洞下,也不该被众人羞辱,也不该变得不男不女……是这世道生生将他们也逼成了恶人,吃亲族的血,成了鬼……求侯爷做主,求女圣将圣人的仁爱分予他们,救救这些可怜人吧!”
陆岺握紧拳头,久久后,才掷地有声地吐出一个字。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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