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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2 章 红泥小火炉(2)


第52章

  进入园内,厅中烧着炭火。

  崔锦章为裴郎君面诊,又探过脉象,确定他眼下并无大碍,仍旧像往常那么调养就好,薛玉霄这才放心。

  七郎亲自下厨炖了药膳,里面虽然放了药材,[kou]味有些清苦,但经过他亲手烹制,反而别具滋味,十分可[kou]。他拢起道袍袖子,接过侍奴手上的活儿,毫不顾忌自己的公子身份,将放着药材的酒盛在火炉上的酒壶里。

  檐外有几个少年在扫雪,今年新移植的梅花还没有开,只是含苞。

  裴饮雪正请教他药膳的做法,薛玉霄从旁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忽然问:“锦章,你能否为裴郎起一卦?只占他的天生寒症就好。”

  两人俱是一怔,崔锦章好奇问:“三姐姐当[ri]不是说,自己从来不信这些的吗?”

  薛玉霄略感不好意思:“要是算我自己,我并没有多大兴趣。但……他,我总是不放心。”

  崔锦章露出“我明白”的神情,欣然点头:“好啊。”

  他从袖中取出随身的蓍[cao]。所谓“尔卜尔筮”,卜为[gui]甲,筮即为蓍[cao]。这是《易经》流传下来的方法。他随身的锦包里放着一些应急丹丸、药物,还有五十根蓍[cao]。

  崔锦章取出一根,放在旁边并没有用。意为“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人遁其一”,这个不使用的“一”,代表着天地未生之前的混元太极之意。

  他不提“医术”和“美食”时,看起来全然是一位年轻俊秀的小道士。细葛月白的道袍在他身上,哪怕染了尘埃,也令人下意识地忽略而去——只感觉到他身上的疏阔和[xing]灵,那是一种几乎归于自然的灵韵加身。

  分二、挂一、揲四……崔锦章按照蓍[cao]占卜法从容起卦,他凝神注视着卦象,正[yu]解之,却反而缄[kou]不言,半晌问:“三姐姐,你真要听吗?”

  薛玉霄道:“你这么问一句,我就是想听也忽然不敢了。”

  崔锦章闻言道:“我的卦象素来不准,总会害得别人反而陷入更深的难事……”

  “这是从何论起?”薛玉霄问。

  裴饮雪也仔细聆听其中缘由。

  “……是几年前的事了。”他一个年少郎君,开[kou]就是几年为单位,“我随老师到沧州行医……那里也是鲜卑与羌的[jiao]界地,生活着一些汉人和在边界做生意过活的侠客。葛师算到路途上有一条人命可救,我们便在风雪当中等待。”

  沧州在京兆东北方,应是大雪纷飞。

  “我们走到路上等待,果然见到一个被鲜卑人所伤的侠客。我与葛师将她救活,她感谢地拜谢过我们,见我穿着道袍,便问我能否为她算一卦,卜算出她郎君所在之地。”崔锦章道,“在边境之中,妻夫离散乃是寻常之事,我便起卦占卜,告诉她,她家夫郎正在西方五十里。”

  于是那人便向西五十里寻觅。

  “……侠客根据我的话,按照这个方位去寻觅,只见到满天的大雪,空不见人。她

  悲极嘶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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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将之卷入乱流。”他顿了顿,盯着火炉上的薄雾沉默了一刹那,很快又收拾情绪,讲解道,“三[ri]后,我跟葛师返回这条路,见到雪下三丈的深坑,正是这对妻夫。原来那位小郎君早已死去,坠入雪坑中……只是沧州寒冷,面貌未变,栩栩如生,我们从雪坑返回,走到昔[ri]起卦的路边驿站,正好五十里。”

  “我与老师离开后,十分沮丧,从此再不以占卜问卦为名。”崔锦章道,“你要听的话也可以,官鬼持世,主有忧患……”

  “好了。”薛玉霄立即打断,“我还是不听了。”

  崔锦章反而笑了笑:“虽然卦象不是很吉利,但他身边有贵人相助,变化无穷。”

  这话也算是安慰到了薛玉霄。

  此时火炉已沸,暖身药酒的醇苦香气翻涌上来。崔锦章舀了酒水,跟两人闲谈聊天,提起:“我母亲接受了陛下的聘请,我过几[ri]将会进入内宫当中,为陛下和凤君请平安脉。如今已受封了官职。”

  以男子之身受封官职,就算是医官,那也只有医术卓绝、救世慈悲的崔七郎可以做到了。

  薛玉霄先是祝贺他,随后道:“葛仙翁三次被请入宫廷,最终却仍然隐居,一生不仕,他允许你做医官吗?”

  崔锦章冲着薛玉霄眨眨眼:“我只做一阵子而已,天地广阔,还没有什么人能牵绊住我的自由。我是在观星时看到天府星境况不佳,所以入局解之,以破除天府星困局。大不了到时候卷包袱逃跑,她一个堂堂皇帝,还能跟我一个儿郎计较不成?”

  天府星是凤君之位在星辰上的代称。

  薛玉霄愣了愣,心中突然涌起一种很奇怪的错觉——“他不会是为了我吧?”,但这一丝怀疑很快就消散而去,因为崔锦章的眼神太过清澈真挚,仅有“你人很好,我来帮帮你”,这么一点非常单纯的意思。

  薛玉霄玩笑道:“你不会是贪图我家里有钱,可以帮你资助医馆吧。”

  崔锦章居然立刻露出被看穿的苦恼表情,他低头收起自己的蓍[cao],将它们妥善包好塞回去,支吾道:“……也不全是……是你命中有此福报,破财消灾……”

  裴饮雪凑到耳畔,轻声叹道:“看起来很像个卜术不[jing]的小骗子啊,你要被他骗走一些钱财了。”

  薛玉霄回道:“在你身价以内,我倒是可以舍得的。”

  身价?又提这十万钱,他当初只回嘴说了一句,难道还要提一辈子?裴饮雪心中略有些恼,把冰凉的手指暗暗伸进她袖子里,摸着她温热的手臂。指尖才刚触碰过去,薛玉霄就反手攥住,一把将某人紧紧按在掌心。

  裴饮雪挣脱不及,只得跟她依偎着坐,遮掩地整理衣袖。但他很明显看到崔锦章的视线扫了过来,话锋忽然转成:“郎君体内寒症看起来无虞,但还是得再调养一阵子,才能考虑生养之事。”

  裴饮雪耳根一热,用力把手[chou]回来。听薛玉霄一本正经地问:“男子到底是怎么生的?我真是一点儿也不明白。”

  ()  崔锦章愣了愣:“你不知道吗?”

  他是医师,并不太忌讳这个,马上解释起来:“[yin]阳和合时,如若女子十分情动,就会产生能让郎君生育的一物。郎君会在有孕之后……”

  这俩人倒不介意,只剩裴饮雪一个人不好意思,他垂眼看着炉底的火星,竭力把自己隐藏起来,最好存在感能降到最低,他喉咙干渴地喝了一点加了药[cao]的酒,恰好一句话入耳——

  “……十月之中,胸[kou]会渐渐宽阔丰盈,嗯……摸起来倒会很柔软,但不可以随意抚摸,通.[ru]疼痛,以免碰痛了……”

  裴饮雪被一[kou]酒水呛到,掩唇剧烈地咳嗽起来。他的耳垂彻底红透了,手指在袖中不安地蜷缩。两人一齐朝着他看过来,这种羞耻愈发浓烈得令人[kou]不能言。

  薛玉霄给他拍了拍背,想要缓解他的呛咳。裴郎却拂下她的手,唇瓣嗫嚅几下,[yu]言又止,最后只是道:“你们聊。”旋即起身走开,神思恍惚,差一点撞到旁边那架泼墨山河屏风。

  崔锦章面露不解,问:“郎君怎么了?”

  薛玉霄抵着下颔,笑眯眯地道:“嗯?我不知道哦。”

  ……

  晌午过后,送走崔七郎,薛玉霄派人将周少兰和关海[chao]带过来。

  彼时两人正在演武场[cao]练军士。

  跟着周大当家一起投诚、而且并未被杀的匪军数量不多,每一个都本领不凡、极通水[xing]。只不过进了京兆,就要改正匪军的习气,像正规军的方向整改。

  匪气难改,为了整合[cao]练、让她们不触犯军规,两人真是每天愁得一个头两个大。而且韦家那对姐妹还经常站在旁边虎视眈眈,佩剑负枪,冷脸监督——薛氏近卫的军规比其他正规军还更严苛,几乎做到令行禁止,与百姓秋毫无犯,但凡有人仗着自己军兵的身份耀武扬威,只要被韦统领抓到,就会被打得皮开[rou]绽。

  两人接到少主的传唤,心里都有点犯嘀咕。

  关海[chao]摸着自己齐耳的断发,又摸了摸薛玉霄当时亲自赐给她的头巾,咂了咂嘴:“大姐,你说少主不会是反悔了,又要我的脑袋吧?”

  “不会。”周少兰道,“我们都过了明路了,没有出尔反尔的道理……是不是哪个小崽子在外头惹了祸?”

  说着,她的目光横着扫过改邪归正的匪军。那些水匪被这目光一掠,脊背惊出冷汗,忙不迭地跟两位老大解释。

  “绝没有啊!当家的……不是,周统领。我们安分守己,路过的小郎君都不敢调.戏啊!”

  “是啊是啊,我们安分得连窑子都不逛的!”

  “就是……”

  “行了,滚回去继续[cao]练。”

  两人掉头跟着传话的仆从而去,一路上又是梳发、又是整理衣裳,生怕在主子面前外表太像贼匪,惹她不快——连同“少主”这个称呼,都是跟着韦青燕叫的,要不然她俩就叫薛玉霄“老大”了。

  及至如意园,入目的豪奢繁华令人目不暇接。两人穿过小桥、回廊,走到主院的

  厅中,抬头看见薛玉霄正陪郎君下棋,在棋枰旁边点着一炉香。

  两人也不敢看裴饮雪的模样,行了个大礼,正要磕头时,听薛玉霄说了一句:“免了。坐。”

  旁边放着空坐席,两人谨慎地坐上去。

  薛玉霄跟裴饮雪下了几手,余光瞥见两人神[se]忐忑。她抬手让周围伺候的人下去,忽然问:“在京中的[ri]子如何?”

  周少兰答:“少主所诺果然不虚!我等有[jing]刀悍甲,吃得饱饭,不必担惊受怕,从没过过这么安生的[ri]子!”

  关海[chao]附和:“我也是这么想的。”

  薛玉霄点了点头,轻描淡写道:“尔等[yu]做皇帝否?”

  啪嗒。

  她的指尖将一枚棋子落入局中。

  裴饮雪毫不惊异,只淡淡地观察局势,继续取用棋子。反倒下方的两人,好悬没头发都炸起来,瞠目结舌,直咽[kou]水,哆嗦道:“少主可是与我们开玩笑?”

  薛玉霄说:“哪里,我是真心实意地问你们。我偶然听说有一处地方,里面藏着前朝珍宝,数额之大可以组建起一只军队,正好想派你们二人去探索取用,可一想到以两位的英武,应该拿到宝物后就再不回来,依靠珍宝自立为王、争夺天下了,所以问你们——[yu]做皇帝否?”

  裴饮雪看了她一眼,心道你可别把人家吓出什么好歹来。

  关海[chao]果然被吓住,一时都没能听懂薛玉霄话语里几分真几分假。她被唬得急忙表明忠心:“少主,我的心天知地知啊!自少主将头巾递给我,叫我自家姐妹的那一[ri],我这条命都是少主给的!怎么可能取宝逃窜?要是谁有这个念头,我先砍了她的脑袋!”

  周少兰倒是略明白些,她沉声道:“要是真有宝物,我二人才智不足,身份又在您掌握之中,绝无据为己有之力。”

  薛玉霄叹道:“周统领,你能保证你底下的人,个个都这么明白吗?”

  周少兰微微一怔,见薛玉霄指了指关海[chao]的位置,继续道:“你虽然明白,然而你二妹却真以为我要让她取宝为王,像这样看不清局势、莽撞自大的人,恐怕不在少数吧?但忠诚如关副统领者,又有几人?要是你的人既狂妄,又不忠,我的事怎能轻易[jiao]给你们。”

  关海[chao]这才反应过来。

  周少兰立即道:“请少主让韦统领带人随行。如有狂妄不忠者,请她斩之。”

  薛玉霄要得就是这句话。她前往太平园与母亲商议时,薛司空的意思大抵如此——虽说用人不疑,但事关重大,为防纰漏,需以对薛氏至忠之人作为监督同往,然而如果硬是[cha]人进去,恐怕到时两位江湖水贼领袖并不肯服从。

  所以,薛玉霄在回来的路上,就想好如何让她自己提出这句话了。

  她已经达成目的,但仍旧沉默下棋,看起来犹在思考。

  两人渐渐有些坐立不安。她们都是有大抱负和雄心壮志的人,就算薛玉霄仍旧养着她们,但得不到重用,对鸿鹄之志的女人来说也是非常重大的打击。

  棋枰边的香炉慢慢燃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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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身上的权力,就是最好的滋养品。即便薛玉霄说话时轻言细语,底下的人也能够听得一清二楚。反之,如若她仍是一个只知玩乐的纨绔,就算怒火冲天、声嘶力竭,在官场中人眼里,也不过默默无闻的酒囊饭袋。

  香尽时,裴饮雪叹了[kou]气,投子认输:“你又胜了。”

  薛玉霄微微一笑,道:“多谢裴郎让我。”

  裴饮雪敛眉复盘,轻哼一声:“过谦则近伪。”

  薛玉霄扔下棋盘,眉目含笑,很是温和地对周少兰道:“好,就依周统领所言。路途遥远,一去数月,如果中途事泄,或有不忠不义之举,两位可即刻让麾下之人自刎谢罪,提头来见。以免被我再剿灭一次,枭首示众。”

  周少兰起了一身[ji]皮疙瘩,她知道薛玉霄绝对有能力做到:“请少主放心。”

  薛玉霄招呼两人过来。

  棋盘被拿下去,换成了一卷地图。她亲自为两人讲解地点,让她们只需带四十人左右,乔装改变,悄悄前往。在这个过程中,薛玉霄的态度反而非常恳切真诚,她既然已经决定用,而且已经告诫过了,就不会对两人再藏头露尾,模糊信息,免得她们到了那里,反而为取宝损兵折将。

  这不是薛玉霄想要看到的。

  两人聚[jing]会神,听到最后几乎屏息,终于意识到一桩多么大——多么可怕的事情降临在了两人身上。少主开头所问“[yu]做皇帝否?”居然不止是恐吓调侃而已。到最后,周少兰心中涌起一股炽热火焰,觉得建功立业就在今[ri],一时莽撞地抓住薛玉霄的手,眼眸如火:“少主若不登临御宇,少兰死也不会瞑目!”

  关海[chao]连忙跟着附和道:“我也是这样想的!”

  薛玉霄看了一眼她抓过来的手,轻轻道:“我只为天下人考虑,做自己眼中对的事。譬如我让你们去取得财宝,事成之后暗中招兵买马,只不过是为了[ri]后征平北方,收复故土,跟鲜卑骑兵一较高下。”

  收复故土!

  这句话戳在了每一个有勇有节的女郎心上。

  薛玉霄这话一落,感觉两人看过来的目光简直冒着星星。她略有些不适,挑眉问:“这是什么眼神?知不知道如何招兵买马?还能不引起朝廷的注意?”

  两人俱是摇头,继续用那种期待万分的目光看着她,好像少主一定就有办法一样。

  薛玉霄叹了[kou]气,取出三个锦囊,依次为梅花、兰花、[ju]花的图案,每个锦囊里面包着一张字条。

  “遇上难处就打开一个看。”薛玉霄道,“我让韦青云与你们同去,她常常守护后宅安宁,在士族眼中露面不多,便于掩藏身份。三个锦囊用完时,嗯……就可以回京兆了。”

  周少兰问:“那么多人马,回京兆要做什么?”

  薛玉霄支着下颔,神思仿佛飘得很远,她摩挲着颔骨,轻声开[kou]。

  “……[bi]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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