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薛玉霄入太平园拜见母亲,园中却不止薛司空一人，议事厅中既有工部众人，又有许多属官、幕僚,坐席尽满。

  书案上的文书堆叠垒高，与往[ri]不同。薛玉霄略微生疑，向母亲行礼。

  薛泽姝早就在等她过来,见女儿露面，便起身将她拉到身边的位置，虽是众人敬怕的凯旋侯，在司空眼中，仍是掌心爱女。

  “母亲,你这里……”薛玉霄环视四周，与诸官员还礼,低声道，“怎么忽然堪比丞相的议事厅了？”

  薛泽姝忽而沉默片刻，道：“因王秀病了。”

  “丞相的病难道还没有好？”薛玉霄眉头紧锁，问,“那不过是小病,何以至……”

  薛泽姝声音微冷,道：“小病只是引子,我看是有人诚心不想让她活。等弄死了她，好一心一意地来对付我,把天底下帮过她,助过她,领她走过路读过书的长辈全都[bi]死，才算是孤家寡人，一身干净。”

  她言辞到此,有些动怒，一旁的工部属臣乃是薛氏族人，上前道：“少主有所不知，丞相本就被弃城而逃的王赜气出一场病来，好在前几[ri]军报胜绩频传，李先锋官攻下高平郡后呈递军报，叛徒首级已斩。丞相闻之，悲喜[jiao]加，忽然又接到圣旨传召大军，她入宫商议，被气得卧病在床。”

  薛玉霄愣了一下：“……是……为了京中皇仓粮[cao]疏漏之事？”

  此事薛玉霄知道，然军府却不全然知晓，连凤阁内也是掩藏再三的。属臣闻言惊诧：“少主怎么得知？”

  薛玉霄只问：“然后呢？”

  “丞相在放鹿园修养，圣上频频探望，嘴上说是敬爱肱骨重臣，但……”

  “她不去还好些。”薛泽姝哼了一声，“谢不悔已非昔[ri]，连我也不愿意见她。”

  群臣之心虽有背离，但到底谢氏皇族的颜面还在此，众人即便不满，可却还为皇帝遮掩、美化此事，以达到自身侍奉国朝的忠诚和正当。

  薛泽姝吐出一[kou]气，摸了摸薛玉霄的手，道：“霄儿，你去放鹿园代为母探望一下她。她有事要与你商议。”

  “与我？”薛玉霄有些疑惑不安，但看了看母亲的神情，并未深问，当即前往。

  放鹿园十分寂静，仆妇侍奴往来无声，[chun]花漫漫，有两头小鹿盘在[chun][cao]之上[jiao]颈轻蹭。薛玉霄一过来，管事立即会意，甚至没有通报、不曾让她等候，就立即引入园中。

  室内蔓延着汤药的气味。

  帘内，王珩从旁侍疾。他穿得比往[ri]更加清淡单薄，看药方时眉峰微锁，时而与周围的医师[jiao]谈几句，听到薛玉霄过来，王珩抓着药方的手指骤然一紧，浑身僵持着没有动。

  无需吩咐，闲杂人等一概退去。

  薛玉霄拨开垂帘进来，脚步渐近。王珩忽然醒转一般，伸手扶母亲坐起来，视线控制着没有望过去一眼，王秀却猛然攥住他的手，以一种对病人来说过于安定、厚重的力量包裹住了他。

  王珩气息一滞，听到母亲对薛玉霄说：“你回来了……()”

  “……?[(()”

  王秀对忽然道：“我想让珩儿认你为义姐，你们从此结为姐弟，你母亲已经同意了，但我想跟你当面说。”

  薛玉霄话语梗住，她怔了怔，抬首望向对方。丞相病中只有一素髻，斑驳微乱，白发丛生，这份病症像是一只长满刺的藤蔓探入躯干，尖刺扎入血[rou]当中，不停地汲取着、饮用着她的鲜血与[jing]神……但依附盘结在她身上的只是病症么，还是这个半壁江山都守之艰难的东齐？

  “拜认姐弟乃是大事……”薛玉霄慢慢道，“如此托付之举，乃是穷途末路所为。丞相太过灰心了。”

  王秀面露笑意，看着她摇了摇头，说：“人对自身的大限，常有所预料。侯主凯旋，我不为你庆功，先谈此事，着实失礼，但我平生只有两件事，只有两件事未完，我……咳、咳咳咳……”

  她惊天动地地剧烈咳嗽起来，喉[kou]被血气淹没。王珩慌乱地上前覆背顺气，眼眶微红。

  丞相松开握着王珩的手，紧紧地抓住了薛玉霄，这只经历沧桑的手掌握住她，声音反而愈发中气十足，愈发肃然：“第一件事，就是托付你照顾珩儿，他固执不肯改意，往后之事恐怕艰难。请薛侯看顾他，以后就是他的长姐、他的异姓长辈，好好教导、保护他，只要珩儿平安，不受人欺辱，放鹿园乃至琅琊旧居之物，凭卿取用，绝无怨言。”

  每字每句，如同在风雪与火焰[jiao]加的境地里灼烧过一遍，淬着为人母者的垂爱与心血。

  两人四目相对，薛玉霄平静的心境骤然翻乱，如有[bo]涛[lang]涌。她静默了一息，只考虑了这么短短的一个呼吸，便应道：“好。”

  与其说是考虑，不如说是坚持。王丞相半生执政，竭尽所能，堪为国士。如此国士相托，她的理智仅仅能坚持过一个呼吸而已，便被人之情感压倒，答应下来。

  王秀吐出一[kou]气，道：“我会在放鹿园举行宴会、昭告京华。”

  依照大齐律，义亲与血亲相同，只要完成仪式、写明帖子，又有双亲同意，即可成立。薛玉霄能名正言顺地照顾他，而王珩也要敬重她如亲生长姐。

  薛玉霄轻声一叹，道：“即便丞相家财千万，我取之何用？婵娟绝非趋利之辈，为丞相托付之情、珩公子知音之情，当不负所托，请丞相切勿担忧，安心养病为要。”

  她言辞恳切。

  王秀却只是摇首道：“薛玉霄，你不恨我吗？”

  薛玉霄话语一定，意识到她说得是退婚之事，道：“……那并不算是错怪我。”

  丞相默然而笑，随后声音渐响，以笑声掩盖着疾咳，那双往[ri]清澄肃穆的眼眸盈满湿意，抓着薛玉霄的手道：“凯旋侯……凯旋侯！我等你加爵封王的那一[ri]，我等你名扬天下的那一[ri]，我等你扫尽胡尘还旧都，燕京、燕京……燕京

  ()  的梁上燕，

  子拙多年未见——”

  王秀字子拙。但众人叫了她太多年的丞相，

  这两个字仿佛已经代替了她真正的名讳，成为齐朝官场上一颗矗立不倒的山石。

  “丞相……”

  “珩儿此后平生，我已放心。家事已全，国事何[ri]能全？北望燕京十余载……这陪都、终究只是陪都，我不知还能等多久，薛侯，我不知还能等多久，但悲不见九州同……但悲不见九州同啊！”

  丞相平生，未有如此失态的时刻。

  薛玉霄反握住她，仿佛要从自己血[rou]充盈的年轻身躯中分出力量。

  过了不知多久，王秀重新支撑起[jing]神，疲倦道：“罢了，这些话说了太多年，不必说了。家国天下这四个字，恐怕都要劳烦于你了。”

  薛玉霄浑身微滞，像是被这句话突然洞穿明悉了自己的想法。她缓缓地松开手，道：“丞相，这样做，你不恨我吗？”

  她答：“我为天下之臣。”

  薛玉霄松了一[kou]气。

  王秀闭目道：“你们姐弟出去说话吧，让我安静地修养一段时[ri]，见了你之后……我也好闭门、谢客了……”

  她太过疲倦，似有睡意。薛玉霄也不想打扰，五味陈杂地步出内室。

  王珩无声无息地跟在她身后。

  放鹿园[cao]木如故，花枝繁茂。两人立在外廊的栏杆边，四周静悄悄的，王氏仆从只远远地看着，并不敢打扰两人说话。

  黄昏的霞光浮动在薛玉霄身上，将她的罗襦长裙映照出一片粲然之[se]。王珩望着她裙上粼粼的霞光，鬼使神差地伸出手，试图去捉那片云霞，只是手指收拢，光影从指间脱手而空。

  在母亲榻前，他的眼睛已经哭得红肿了，此刻捉空，只有怅然而已，居然没有泪流。

  两人都不知道如何开[kou]，那霞光拂在王珩苍白的手背上，他才蓦然出声道：“你望见过燕京吗？”

  薛玉霄低声道：“我不曾打到那里。”

  王珩道：“听说那是一个风沙很大的地方……不如江南风光如画，[chun][ri]十分短暂。”

  薛玉霄看着他道：“也许是陪都的[chun][ri]太漫长了，偏安一隅的岁月，太久了。”

  王珩眼尾红肿，却还露出一个微笑。

  薛玉霄却觉得这样的笑太苦了，便改换话题，道：“你听没听说过，燕京有一种桐木，跟别的桐木不同，很适合做琴身……若有那一[ri]，我斫木为你做一架新琴。”

  王珩轻声道：“我早已经不弹琴了。”

  两两相顾，唯余寂然而已。[chun]风微动，[cao]木间的蝴蝶翩飞过来，绕着薛玉霄不走了。她身上熏香馥郁，比[chun]花还要更为吸引人，那只白蝴蝶无处落脚，却又缭绕不断。

  薛玉霄抬起手，蝴蝶落在她指上。

  王珩见此情景，屏息一瞬，忽然脱[kou]道：“别伤了……”

  声音未落，薛玉霄却只是展开手指，让白蝴蝶从容飞走，转头道：“什么？”

  王珩一时怔忪。他想起儿时相伴，年幼的薛玉霄扯断蝴蝶的翅膀……十五载后，那种脆弱的生灵却毫不畏惧地停靠在她的掌心，仿佛她只是丛中最美丽、最温柔的那朵花卉，翩然与她相栖。

  一种通彻灵魂的感受贯穿他的脑海，他甚至觉得此刻的薛玉霄与当年的青梅玩伴，恍惚间并非一人。王珩望了她很久，忽然笑起来，在笑中却又低声啜泣，声音微抖地唤她：“姐姐。”

  是义姐的“姐姐”。

  从此以后，他可以正大光明地这么叫了，不再担忧名声如何。因为天地之间，两人尘缘已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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