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夜里，星月无光，整片天仿佛被一层黑色的幕布遮盖了，黑得吓人。

夜风呼啦啦地吹，卷起地上的落叶吹向天空。

太清观内早就熄了灯，观内漆黑一片，唯有主殿内的长明灯在狂风中晃动不止，却并不熄灭。

“吱呀~”

面向偏僻巷子的后门被人从外推开一条缝，一颗脑袋探头探脑地伸进了进来。

这颗脑袋左右瞧了瞧，见院子里空无一人，缩着身子就钻了进来。

夜黑风高，这道鬼鬼祟祟的身影进了观内，先是撅着屁股附在门板后听了听，确定外面没人跟上来以后，这才大摇大摆地走进观内的院子。

咔嚓咔嚓~

就在后门被他推开的一瞬间，院内遮天蔽日的合欢树上，传来几不可闻的咔嚓声。

无数个木雕娃娃睁着空洞的眼睛，扭头看向后门的那道身影。

那位潜入者显然也察觉到了来自树上的冰冷视线。

他抬头一看，只看见合欢树叶片后密密匝匝的木色果子，嘟囔一声：

“这棵树的果子可真结实，我出生那会儿没成熟，我上幼儿园那会儿没成熟，现在我都上小学了，居然还没成熟！”

“简直是成精了。”

夜风吹散了云层，朦胧的月光撒将下来，这位深夜访客终于显出面目。

原来，这竟是一位年仅六七岁的小男孩。

身上穿着学校制服，后背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小书包。

透过没拉合缝的拉链，能看见书包里塞满了旺仔牛奶、小蛋糕、干脆面、变形金刚、手折玩具枪······

就是看不见一本书或一支铅笔。

这孩子学着大人的样子，背着手，熟门熟路地穿过宽阔的院子，溜达进了侧殿。

“嘻嘻，这个小屁孩又来了。”

“你们看他脸上还有泪痕，八成是被妈妈打了，在闹离家出走吧。”

“你们谁记得他上次来是因为什么来着？”

“我知道！好像是说语文考了55分，被妈妈揍哭了，嘻嘻~”

“怎么天天跑来这边啊，真拿咱们道观当托儿所了？看我不吓唬吓唬他！”

“对对对，吓得他尿裤子，回家再挨一顿打。”

“嘻嘻嘻~”

叶影幢幢的合欢树上，数不清的木雕娃娃窃窃私语，声音淹没在沙沙的风声中。

这些长在树上的木雕娃娃中，为首的一位穿着蓬蓬裙、留着蜷曲卷发。她笑嘻嘻地伸出一只木手，五根手指越伸越长，很快就穿过枝叶，直朝着小男孩后背而来。

就在这只诡异的怪手即将拍上小男孩肩膀的时候，嘚嘚嘚！

主殿的方向传来了一阵敲击声，小美的动作一顿。

抬眼望去，只见主殿门框上挂着一只巴掌大的木偶。

木偶浑身雪白，在夜光中泛着莹莹的暖光。

木偶雕刻得十分传神，五官俱全，身上还穿着合身的小西装和背带裤。

此刻，这只木偶就用那双黑漆漆的眼睛盯着小美。

那双眼睛里满是警告，目光如刀子般锋利。仿佛小美再不住手，他就要射出刀子将她的木手一刀两断。

霎时间，原本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的木雕娃娃们全都噤了声，纷纷躲进了枝叶茂密处，合欢树上寂静一片。

小美也飞速地收回了手，将自己藏进两片叶片后。

她摸了摸泛红发烫的脸颊，娇羞地想道：“不愧是我选中的男人，那眼神、可真霸气！”

院子中的小男孩毫无察觉，背着小书包推开侧殿门，溜了进去。

小男孩一进去，随手按上电灯按钮，熟练地好像他此刻进的不是别人家，而是自家的卧室。丝毫没有擅闯民宅的心虚。

刺啦~

顶灯将侧殿照得一览无余。

这是一间百来个平方的大殿，装修复古雅致。

虽是侧殿，但却是整个太清观位置最好的地方，能够享受太清观最浓郁的香火。

正对着大门的佛龛上并没有任何神像，反而是恭恭敬敬地摆放着一张合照。

照片里，有浅笑嫣嫣的顾念、有风度翩翩的逐光师兄，还有扛着一口寒玉棺、正冲着镜头咧嘴笑的叶揽星。

正是三人离开现世时，侯亦康给他们拍下的照片。

看见来人的瞬间，照片里的叶揽星嘴角撇了撇，笑脸顿时垮了下来。

“师姐你看，这小屁孩又来了。”叶揽星保持着扛棺的动作，眼睛朝旁边挤了挤。

照片里的顾念趁着旁人没注意，在叶揽星的脑门上敲了一下，“臭小子，那可是你亲弟弟！”

“他叫叶忆星，不叫小屁孩。”

叶揽星挎着脸，正准备去挠顾念的痒痒，手却被逐光拦住了。

逐光的声音依然如一轮清泉般温柔明朗，“小师弟，男子汉要保护师姐，可不能动手。”

叶揽星苦哈哈地放下手，用眼神控诉顾念。

这时，侧殿内的小男孩抬起了头，照片中的三人立刻恢复了原先的造型。

灯光下，这位夜闯太清观的小男孩，长相居然和叶揽星有五分相似！

小男孩从旁边的矮桌上拿过三炷香，点燃后插在照片前。

随后一屁股坐在垫子上，他的个子实在是小，坐下后脑袋还没有摆照片的供桌高。

打开书包，各种小零食一样一样摆在面前。

叶忆星一口气喝干迷你装的旺仔牛奶，豪迈地就像饮酒的壮士。

“嗝！”打了个奶嗝，叶忆星把牛奶盒子朝下一挤，吸管里滴出最后几滴奶，洒在照片前的地面上。

“来，哥，我敬你一杯！”叶忆星说道。

头顶的照片上，叶揽星翻了个白眼，“这蠢弟弟，简直没眼看。”

软垫上，叶忆星撕开一根火腿肠吃了起来。

一边吃一边控诉道：“哥，你什么时候回来啊？听咱爸说你都出门七年了。”

“外面有那么好玩吗？怎么不带上我一起去？”

照片里的叶揽星无聊地抠起了鼻屎，无声说道：“那会儿你还不知道在哪个犄角旮旯等着投胎呢。”

顾念埋汰道：“你小心着点，可别把鼻屎沾师父的棺材上！”

底下，叶忆星已经干掉了一根火腿肠，正撕开一块半熟芝士的包装。

叶揽星腹诽道：“悠着点儿，小心吃成大胖子。”

叶忆星一边吃一边自言自语道：“今天我又被咱妈揍了，她怎么光逮我右半边屁股打啊？”

“我感觉我两边屁股都不对称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换了个姿势，右半边屁股悬空在软垫外面。

照片里，顾念和逐光忍不住笑了。

叶揽星一脸的嫌弃。

叶忆星继续说道：“就因为我这次数学考试考了60分，就被老妈揍了一顿！”

“她还让我向你学习，说你每次考试都考100分，年年都是三好学生，老师们抢着要你当学生！”

叶揽星木着一张脸，他苦思冥想，只想到自己曾经考过最高的分数就是数学59分，自己在学校拿过最高的奖项就是被同学叫大哥。

每位老师看见他，眼里闪着的从来不是对优秀学生的骄傲，而是浓浓的畏惧。

他自己都不知道，曾经的他居然是这样一位品学兼优的学生？

顾念清了清嗓子，无声说道：“亲妈滤镜，你别当真。”

底下的叶忆星继续道：“哥啊，你咋这么聪明呢？你到底怎么学的？教教我呗？”

“老妈还说，你三年级那会儿，给你告白的女生都排到校门口了。”

“我怎么一个追求者都没有呢？前几天给我们班的刘妍妍告白，还被张壮志嘲笑了一整天。

他还把我的告白信贴在公告栏里！害我被老师批评。”

叶忆星越说越委屈，嘴里的半熟芝士蛋糕都不香了。

听到弟弟被人欺负，叶揽星脸上的表情顿时严肃起来。

叶揽星气呼呼地揪起身后合欢树上的一截枝条，朝着外面丢了出去，骂道：“哪个不长眼的敢欺负我弟？”

手掌长的细枝条穿过照片，竟直接掉在了神龛前的地面上。

佛龛前，吃饱喝足的叶忆星正在收拾垃圾，冷不丁被头顶掉下的小枝条砸中了脑袋，他捡起小树枝，四下看了看。

四下里只有整洁空荡的大殿，瞧不出这东西是从哪里掉下来的。

叶忆星抬头看了看殿顶，嘟哝道：“侯道长这个家伙，居然把我哥的照片放在破房子里，屋顶都掉渣了。”

“等我长大了，一定要造一栋大别墅，让我爸我妈我哥都住进去。”

照片里，顾念扯扯叶揽星的袖子，说道：“你听听，简直神仙弟弟。”

叶揽星依然是酷哥的样子，嘴角却翘了起来。

叶忆星把自己吃空的包装袋，连着捡到的小树枝一起塞进了外套口袋里。

他站起来重新背起书包，对着照片鞠了一躬，声音稚嫩却懂事：

“哥哥，我先回去了。你在外面要好好学本领、按时吃饭哦。”

“我会代替你照顾好爸爸妈妈，但是你可不要忘记我们哦。”

他又看向照片里的顾念和逐光，认真地说道：“大哥哥、大姐姐，我听说你们是最厉害的人。”

“你们要照顾好我哥哥哦。”

“再见，我会再来看你们的。”

叶揽星臭着一张脸，腹诽道：“说什么来看我，还不是被老妈揍了来哭鼻子的。”

话是这么说，眼睛却不舍地盯着自家弟弟。

叶忆星沿着原先的路线，从后门离开。

这一次，合欢树上静悄悄，那些木雕娃娃们谁也没敢探出头来。

主殿门口，柳怨童目送着他离去。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柳怨童原先漆黑的身体，早已被净化得洁白如玉，被誉为太清观一大奇景。

后门门口放着一个垃圾桶，离开前，叶忆星把口袋里的垃圾丢了进去。

混杂在包装袋里的那截小树枝，却被遗漏在了口袋中。

小巷子入口处，停着一辆私家车。

车内坐着的，正是叶父叶母。

看见叶忆星那小小的身影出现在巷子里，叶母悬着的心终于落回了肚子里。

叶父拍拍妻子的后背，安抚道：“我就说这小子，肯定跑这里找老大了。”

“他一有不开心就会找老大诉苦，来这里找他，一找一个准！”

提到大儿子，叶母刚有些恢复的心情又低落下去，“七年了，揽星说是去修行，却是一去七年没有音讯。”

“他是不是、是不是······”

叶父搂过妻子，笃定地说道：“不会的！”

“你也知道小念大师和逐光大师是什么样的人，他们是有大机遇、有大本事的人，和我们不一样。”

“揽星跟着他们，也必定能修成正果。”

“或许，正是因为揽星这辈子有大出息，所以才不能像普通人一样留在父母身边。”

“老婆，我们要为他感到骄傲。我们只有开开心心地在一起回忆他，才是对他最大的支持！”

叶母擦干眼泪，点点头。

外面，叶忆星已经看见了自家的车子，知道自己这次“离家出走”被发现了。

他有些心虚地站在原地，不敢靠近。

叶父叶母走下车，笑着看向他。

叶忆星扣着书包带子，有些不安地说道：“爸爸妈妈，我、我······”

“忆星，你来看哥哥怎么也不叫上我们一起？”叶母直接抱住了他，摸着他的脑袋说道：

“对不起，是妈妈对你太严厉了。妈妈打你，我们忆星一定委屈了是不是？”

叶忆星看着母亲，摇了摇头，认真地说道：“是我考得不好，妈妈也是想要我成绩进步才会打我的。”

叶母心疼地再一次抱紧儿子。

叶忆星试探地问道：“妈妈，下次您能不能打我左边屁股？”

“我不想两边的屁股不一样大。”

噗嗤！

叶父叶母被逗得笑出了声。

“傻孩子，妈妈以后再也不打你了，好不好？”

叶忆星开心地露出了牙齿，“好耶~”

“但是你要答应妈妈，”叶母又说道：“要像哥哥那样，争取门门考一百分好不好？”

叶忆星的笑脸顿时垮了。

一家三口重归于好，开车回家······

“啊切！”

侧殿内，照片里的叶揽星打了个喷嚏。

他摸摸鼻子，叨咕道：“谁在偷偷骂我？”

说完，叶揽星扛着白玉棺离开，消失在相框内。

“你干嘛去？”顾念问道，随后又叮嘱道：

“把师父的棺木送回他老人家的洞府，别扛着到处玩！”

顾念追着叶揽星，也离开了照片后的小路。

逐光看着师弟师妹走远，转身也要离开，却又突然停住。他回过身，朝着照片外挥了挥手。

侧殿内，被叶忆星遗忘没有关上的顶灯，自动熄灭。

太清观重新恢复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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