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言衷跟在姜敏身后，但是眼睛却时刻没有歇下来过。看起来整一个病房楼都是彭远之的人，怪不得他能放心的让他在里面自由移动。

  下到二楼时，罗言衷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没多想便开了口：“学妹，这么巧？”

  那个身影显然顿住了，手里还端着一个不知道装了什么的托盘，段端端转身，看到罗言衷站在那里，倒吸了一口冷气。

  “罗...罗学长”段端端尽量平稳着语气回复道。

  本来她就对罗言衷有些印象，在制作芯片时，彭远之又给她提供一些罗言衷在高中的记忆，自然她也就想起了这个和自己有过交集的人。

  “果然认识我，我就说有过过节的人一般很难忘记，所以当时在警局我一试探就知道那个不是你。”

  罗言衷心里倒是没什么波动，只不过自己曾经发现的那些事情，得到了全肯定，让他觉得有些好笑罢了，明明什么都能发现，可还是被彭远之关在了这里。

  “学长，我这边还有事，我先去忙。”段端端笑笑，转身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其实罗言衷来到这里感觉最奇怪的一点，就是大家在做手头上那些事的时候，脸上都没有任何愧疚感，或者说那种罪犯身上独有的一种特殊的气场。

  就像他们并不觉得自己在犯罪一样。

  段端端刚刚的举动也印证了这一点，她明知道罗言衷是警察，但是说她去忙的那副神情，只是一个普通的科研人员着急去实验室验证什么成果的样子，好像她做的事是对这个世界百利而无一害。

  罗言衷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这和他预料的还是有所出入，如果每个在这个组织里的人都没有所谓的负罪感，那他们杀人、换人，有计划地做这一切，在他们眼里可能就是在做正常的事，甚至是必须要做的事。

  身份从凶手转变，按照他们的逻辑，他们可不就是把自己当成了救世主吗...

  罗言衷觉得荒唐，跟着姜敏下楼的步伐也觉得沉重了不少。

  “罗警官，你喜欢吃咖喱吗？我那会儿听说今天的晚餐好像主要是咖喱饭。”

  姜敏走在前面，自然没有看到罗言衷稍显严肃的表情，只是自顾自问着，因为在他眼里，他们现在完全处在相同的处境，那自然，他对于罗言衷的身份便不再畏惧。

  “还好，主要是饿了，有吃的就行。”罗言衷有当俘虏的自觉，人都被嫌疑人关起来了，总不能再有些过高的奢求。

  可，现实总是和他所想不太一样。

  病房楼里的厨房是单独改造出来的，正常的病房楼哪有厨房这种东西，所以整栋大楼也就只有这里有点人情味。

  负责厨房的人是那个郑文歌喜欢的餐厅的女老板，她接到郑文歌电话时，毫不犹豫地答应了这件事，带着弟弟一起来了医院。

  彭远之给她的报酬比她一天的盈利只高不低，而且就餐有时间限制，时间外他们除了不能离开医院，干什么都行，休息时间其实变得更充足了。

  “小姜来啦，快来快来，给你留了个大鸡腿。”老板娘开心的招呼着。

  老板娘知道这里在做实验，但是具体做的什么她不清楚，不过她知道弟弟之所以能变好，是和这个实验有关。

  但她从来不会做逾矩的事情，再加上楼里的人除了她认识的几个，其他人都沉默寡言的很，所以姜敏来得第一天就坐在那里和老板娘唠个不停，还帮忙收拾厨房，让老板娘不自觉就觉得亲切。

  其实人对于陌生人的第一印象往往很准，老板娘知道姜敏这人不是什么坏人，再加上她也喜欢聊天，就自然和姜敏熟络了起来。

  “虽然我们就认识了两天，但是姐，我一直觉得你是我亲姐。”姜敏假模假样地装哭，给罗言衷看无语了。

  “行了，快坐吧，你们都吃咖喱饭？”老板娘亲切问着。

  “嗯嗯，辛苦你了姐。”姜敏说着，拉着罗言衷坐到角落的位置里。

  “这老板娘看起来人还挺好的。”罗言衷随口说了一句。

  “这里面不是所有人都知道大老板是做什么的，我也只是知道个大概，关于他们的事情大多都不知道，不过这里面工作的所有人，大家都很默契的不会多说什么，也不会自作主张离开。就像这个老板娘，她说郑文歌需要她，她就来了，她说这里的大家都是好人。”

  姜敏知道罗言衷想问什么，虽然他并不了解这里面的人，但是他在这栋楼里见到的确实是这样。

  就像陈麦和童一永这种行动组的人，好像在楼里也没有了那副凶巴巴的模样，除了陈麦爱说话，其他人都比较沉默，没有人会故意露出一些敌意，让人生畏。

  在这里面感受到的一切，和在李义东那里完全不一样，姜敏心里清楚，他们不是李义东那种传统的坏人，他们给他的感觉很微妙。

  “那这么说，你觉得这里面的人也不都是坏人？”罗言衷看起来就是在简单聊天，没什么意图。

  “说实话罗警官，我现在都感觉我是这栋楼里能自由活动的最坏的人。”姜敏小声地说，虽然知道他说的话，郑文歌他们都能听到。

  “自由活动的最坏的人...？”罗言衷接着问。

  “咱们那一层其他房间基本都是上锁的吧，早上我在外面溜达了一圈，看了看里面的人，别人不清楚，但是有一个房间关着的应该是市建局的二把手。”

  姜敏别人可能不认识，但只要去过他酒庄的领导，他每一个都记得，按理说是不会认错的。

  市建局，罗言衷脑袋里自然就联想到了吴白霍，吴白霍帮彭远之能得到的“报酬”和茂百财差不多，复仇，向所有害过他们的人复仇。

  房屋拆迁，既然是恶意拆迁，那市建局在那件事里不可能没有人掺和。

  罗言衷在这一瞬间更加确信了，彭远之他们换人这么长时间都没有人报案，也没出现过问题，是因为所有被替换掉的人，有天生坏种、有贪赃枉法、有侥幸逃脱法律制裁的、也有凌驾于法律之上的。

  总而言之，都是有理有据的坏人，同样的，做过恶事就一定会有被害人，被害人但凡活着就一定和他们有仇。那给他们报仇的人，替他们了结心愿的人，对他们来说何尝不是恩人。

  那既然是恩人...他们当然没有背叛的道理。

  这一步棋，下得太妙了。彭远之这种人不可能会相信人性，但他相信仇恨，相信被仇恨和痛苦支配的人类。

  “照你这么说，听起来好像我们一直在找的这个杀人团伙，反而没我们想的那么坏。”罗言衷调侃道。

  姜敏听完罗言衷的这句话，沉默了一阵才开口说出了他想说很久，但是找不到人说的那些话：

  “我觉得罗警官不是那种会死板地认为非黑即白的人，一件事的好坏到底是用什么衡量。

  往前退回几年，大家都会觉得人是社会的基本组成，是值得被保护的。可疾病、蝗灾、不知名的虫灾，再到现在的蚁灾，大批大批的人离开，无论好人还是坏人。资源越来越紧张，人类的生存早早就交给了一直在恶化的环境。

  罗警官，你说有多少人真的喜欢吃人造菜、人造肉，本来几十年前因为人口数量多，找工作就变得很难了，现在世界上的人少了，可岗位却占满了人工智能，给人类的活路呢？

  传统意义的好人和坏人，都在为了自己的活命努力，虽然我对关住咱们的人了解甚少，但是如果他们做的和他们说的一样，那坏人被替换，不浪费资源却可以顶替他在社会的位置，对于好人来说，这又何尝不是活命的机会。

  说来你可能不信，我家之前是开酒厂的，规模不小，主要是做红酒。

  但两次虫灾过后，我们家用的那些品种葡萄，或彻底消失、或产量急剧降低，导致成本翻升。

  那之后没过多久，我家就在破产边缘了，也是那时候我认识了李义东，跟着他干这些买卖，我爸妈回了老家，剩下点积蓄养老没问题。

  我本来也算是个有钱人，就两场虫灾，我就变成了你们口中坏人的走狗。我承认我赚的都是不义之财，可在现在这个环境里，取之有道的财有几个人能顺利拿到，又有几个人有命拿到，如果我早个二三十年出生，也许就不用面对这濒临崩溃的世界了。

  所以，罗警官，你说好坏到底是用什么衡量的，大多数人已经被逼着只是为了活着而活着了，老实人会被坏人打压欺负，我们见不到的恶太多了，我本来很相信法律，但是自从跟了李义东后，便再也没有了当初的敬畏，确实我变坏是一个理由，但那群使用法律的人到底有几个是好人。

  世道在一次次灾难中，早就变得不像样子了，牛鬼蛇神当道的世界里，正义的规则其实应该改变了，你说呢？”

  罗言衷没回答姜敏的话，咖喱饭被端了过来还冒着热气，隔着热气，他好像看到姜敏红了眼眶，在他眼里姜敏不是那种会思考这些问题的人，可这些话又确实是从他口里说出来的。

  对呀，他本身就活在灰色里，也是按照自己的规则活在这个世界上，但是还是有很多人活在法律和社会的框架里，他们的选择无非就是两种，要么待在框架里，要么跳出框架。

  而好坏在此刻就已经被定义了，抛开一切，他们就是两个阵地里的敌人。

  好像，正义的规则确实有被改变的需要，但绝不是像彭远之他们这种草菅人命的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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