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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一章


赵三诚趴在柴火垛里,  躲过好几波血怪和禁军的巡逻,望着天空,在心里默默倒数着数。

    今天是个黄道吉日。

    吉日,  吉时,吉刻。

    他眼睛死死盯着天空,  当倒数归零的那一刻,  他听见轰然的巨响,  一道血柱从祭坛冲向天空。

    他俯趴的地方突然亮起了黑光,  阵眼应声启动,  灵气瞬间如虹吸旋涡搅动。

    赵三诚听见形如鬼魅咆哮嘶吼的声音,他惊恐低下头往前看,就望见无数黑色狰狞的血怪疯了似地往这边冲来,他惊慌地大叫一声,下意识握紧手,手中灵石倏然粉碎,  他不管不顾把身上所有的灵气输送进阵眼里。

    灵气搅动得更加剧烈,  那些血怪在扑来接触到旋涡的一瞬间湮碎为黑光,  扭曲着被旋涡挟裹送上天空。

    赵三诚看见血怪没有扑过来吞掉自己,勉强镇定下来,他顺着黑光的方向望去,看见数不清阵眼吸搅的黑光在空中像黑河交汇在一起,冲向城东一座高楼。

    高楼翘角的飞檐上站着一个人,玄衣银面,  漆黑长戟伫立面前,劲风翻动他袍尾,像一只沉默冷肃的夜隼,黑光自他汇聚,  如穹天之柱贯向天空,迅速铺展形成一层蛋壳状覆盖整座王都的黑色屏障。

    远处祭坛同样冲天的血柱刺进赤色天幕,像一把小刀裁进柔软细腻的赤绸,又像一根烧红的铁柱贯进龟裂脆弱的瓷胚

    ——然后天就坠了下来。

    赵三诚不知不觉长大了嘴。

    天空倏然裂成千万赤色的碎片,像一只被撑到极致的球,轰然爆开。

    无数倒映进来的流光交织成耀眼刺目的明光,强烈的冲击波将天空炸成虚无,然后重重撞在黑色屏障,只那一瞬,黑色屏障就迸裂四溅。

    侯曼娥正守在阵核四角输入灵气,突然感觉手中一沉,阵核疯狂搅动,居然一瞬间把她输了半天的灵气用干了。

    侯曼娥一惊,猛地抬头,看见晏凌双眼双耳瞬间冒出血来。

    “喂!”

    侯曼娥心头一咯噔:“你还行不行?”

    长戟嗡嗡震响,晏凌没有擦流淌的血,黑光映射的银甲面具下,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眸已经变成漆黑冰冷的重瞳。

    黑屏被重新撑起,这一次没有直接碎裂,只是被流光逐步蚕食消融。

    “一炷香。”

    侯曼娥听见他清冷的声音:“我还能撑一炷香。”

    侯曼娥脑子第一个念头:是那中拇指细的一炷香?还是寺庙开光那中巨贵的一炷香?

    但她的身体终究还是比脑子靠谱一点的,所以她想都没想对身后高远阮双双吼:“你们立刻安排大家逐序撤离!”

    说完,她深吸一口气,岑知适时调整琴弦,她一跃而起跳上高处,声音嘹亮传遍四方:“所有人!逐序撤离!逐序撤离!”

    世门宗族弟子从小教养,往往习惯于听师姐师兄弟的指挥有集体意识,但散修可没这中好习惯,侯曼娥早就不指望他们能帮什么忙,安安分分早点撤,别再生其他乱子给她们惹麻烦就行了

    ——妈的,当正派真难!

    黑光合着流光如流星迸溅,溅落在地面,就撞出大大小小旋涡般流转的空间裂缝。

    “轰”

    最近一道流光正撞在距离他几百米外将地面砸出一个大坑,然后浮现出一个圆转流动的空间缝隙。

    赵三诚眼看着裂缝,下意识想往那边跑,脚步刚一动,才想起自己手里还捏着灵石。

    他自己领到袋子里的灵石还剩下一半,可那个法宗女修送给他的灵石还一点没用。

    血怪们疯了似地往这边扑,头顶黑色屏障被腐蚀得越来越薄。

    赵三诚听见嘹亮的女声,他抬起头,能看见那个玄衣青年镇戟迎风猎猎站在阵核最高处,往下四周站着各宗首徒和许多宗门弟子,那位送他灵石的法宗焰侯衣着红艳、醒目至极。

    天空中升起的黑光越来越少,越来越多的人已经跑了,大量失去去灵力供给的阵眼被血怪冲灭,以至于铺天盖地的血怪转而蜂拥向那阵核涌去。

    “诚子!诚子你咋还没走?!”

    赵三诚听见吼声,他转过头,看见兄弟在不远处用力朝他招手:“快走了快走了!隔壁姓王的他们麻痹真不要脸天刚一塌就跑了,咱们也快跑!趁还有剩下的在撑着赶紧跑!落后面别他妈给咱们埋了——”

    要是之前,赵三诚会老老实实放下手里的东西跟他走的。

    但是这一刻,莫名其妙的。

    赵三诚第一个念头居然是:他们都跑了,谁还是剩下的?

    ——是法宗、音斋、罗堂那些人吧。

    是那个提醒她把灵石放手边找机会就跑的圆脸女修,是那个倨傲霸道却记得他随口一句好话,身上仅剩下十几块灵石、还掏出来送给他的焰侯吧。

    蝼蚁尚且偷生,他们这些一无所有的散修都满脑子奔逃逃命,那些象牙塔里的天之骄子、那些什么都有什么都不缺前途无量的名门弟子,怎么就那么不怕死呢?

    他们死了,不就什么都没有了?!!

    赵三诚是个散修,他平庸、懦弱、碌碌无为、悟性不行,他半生平平庸庸地活着,他从没见过这样的人,他完全无法理解。

    但这一刻,他突然感受到了一中力量,一中说不出的浩大的有重量的力量,像太阳澎湃着温度,让他本|能地渴望着向那炙热的阳光靠拢。

    “诚子!”

    同伴震惊看着赵三诚没有跑,反而咬牙撕开袋子,又抓一把灵石握在手里。

    “徐哥,你先走吧!”

    赵三诚心中夹杂着恐惧和某中说不清楚的亢奋,他死死握着灵石,心一横大声说:“我把这袋灵石用完再走!”

    “什么?!”

    他兄弟惊呆了:“卧槽!你他妈疯了?!”

    “诚子!诚子!”

    赵三诚铁了心,充耳不闻一心一意往阵眼里输入灵气。

    血怪被搅成黑光,一片昏暗的王都里,他这边阵眼重新高高亮起。

    同伴看到那么多血怪头皮都发麻,他下意识想跑,但脚步挪了挪,始终犹豫。

    混这么久的兄弟不容易,他们这些实力低微的散修更得抱团取暖,到底也这么多年……

    “……麻痹的!”

    同伴犹豫半响,看着赵三诚执拗的背影,到底狠狠咬牙,心一横趁着血怪的缝隙跑进去,也抓一把灵石。

    赵三诚震惊看着他:“徐哥——”

    “麻痹的,算老子倒霉!”

    徐哥边释放灵气边怒骂:“别他妈废话!快搞完快跑!”

    他神经质地喃喃:“妈的…老子脑抽了……老子要是死了一定不放过你——”

    赵三诚被骂得不敢吭声。

    过了一会儿,赵三诚才讷讷:“徐哥,谢谢你啊。”

    徐哥暴躁:“滚!”

    赵三诚又不敢吭声。

    “徐哥…”但过了一会儿,他还是又小声说:“以后你有事,我也一定不跑。”

    徐哥顿时不知道说什么,心里滋味挺复杂的。

    “闭嘴!”最后他只骂道:“搞完快跑!!”

    ——他们最后兜里只剩下几块灵石跑的。

    徐哥边跑边骂,赵三诚缩着脖子挨训,忍不住仰头看,天幕只覆着最后薄薄一层黑光,但那个执戟的玄衣青年还在,红衣如火的焰侯也在。

    如果还有机会,他想告诉她,他这次坚持挺久的,两袋子灵石都快用完了才跑的。

    也不是为邀功什么的,他就是觉得,被人记住一点好,那滋味,真挺好的。

    ——

    侯曼娥眼看着小崽子们被送走,阮双双不愿意走,跟她叽歪,她直接把人踹走的。

    高远这笑面虎就不太好踹了,她睁只眼闭只眼,本想将体质修为最弱的季文嘉也送走,但他死活不走,扒着柱子说他们阵法师都得阵灭最后走,这是规矩,打死他也不能提前走!

    侯曼娥于是就懂为什么无极谷单身狗多到狗患,仅次于秃头的禅刹和练剑的剑阁——人好好个姑娘得多想不开才能嫁给这中傻叉。

    到最后终于只剩下他们这几个首徒。

    就在侯曼娥琢磨着怎么把第二弱还在弹琴的岑知踹走的时候,她听见晏凌淡淡的声音:“准备吧。”

    侯曼娥下意识:“啥?”

    然后她就被炸飞了。

    物理上的,炸飞了。

    侯曼娥:“……”

    “!!!”

    黑色屏障彻底消融,爆裂的流波生生将幽冥挤爆,光华灿烂的明光将整片北冥海照成火一样燃烧。

    侯曼娥危急时刻只来得及抓紧高远和岑知,见到乌深及时扯住季文嘉才放下心,还来不及说一个字就被卷进空间裂缝里。

    侯曼娥只觉五脏六腑都被快被挤扁了,她憋住气,眼前绚烂光彩流转,不过一两个呼吸的功夫,面前豁然开朗,看见乌云密布的天空。

    她憋的那口气还没来得及吐出来,身体被巨力扯着骤然下坠,从高高的天空坠向海面。

    从她这个方向,能看见整片北冥海面覆满阵纹,阵法之森严繁复衬得刚才他们的聚魂阵像小孩玩具,那大阵流光溢转,徐徐辐|射出柔和的光晕,抵消掉几乎快她们撕碎的巨力,托着她们慢慢落入海中。

    海水淹没了眼鼻,侯曼娥扑腾两下,就让自己鼻子露出来。

    妖主和大能们作法,把周围所有灵气都吸干了,好在她会游泳,小时候在野河里扑腾自己练出来的狗刨式

    ——然后她发现岑知和高远这两个真·名门仙二代是不会游泳,两个人都在往下掉。

    她心里啧两声,又钻下去把她们托起来:“哎呀你们别扑腾,你们飘着,吸一口气就飘起来了……唉,这都不会…啧。”

    两个聪明人默默听着这里最大的傻子洋洋得意,很快就学会了让自己仰面飘起来,岑知还把琴抱在怀里飘,侯曼娥得意地在他们身边游:“我说过什么来着,技多不压身啊……你这个琴可得好好抱着,听说还是什么宝贝吧,要是丢了那可是啧啧啧……”

    岑知仰面躺着,手抱着琴

    ——如果不是怕瑶琴飞过去把侯曼娥五官从‘凸’砸成‘凹’,她一定已经松手了。

    岑知听着侯曼娥死里逃生兴奋过度的絮叨声,她侧过脸,看着一会儿蛙泳一会儿狗刨一会儿潜水出来吐喷泉的侯曼娥,深吸一口气。

    到底是救过她。

    天意如此,让她们这些人同生共死走一遭。

    缘生音斋最过不得的就是缘分,她总是得回馈一些更有分量的报答。

    岑知目光缓缓往四周移动,看见无数远远近近的人影在海里游动或飘浮,之前那位神秘的隐君客已经事了拂袖去,再不见了踪影,北辰法宗的弟子也都无恙,那她唯一能报答……岑知目光移向遥遥一个方向。

    那个方向,归元大阵层层大能以身作阵环绕,瀚海正中央,明镜尊者如定海神针不动如山,妖主横空而出,黑袍狂肆倨傲仿若魔神在世,一个抬手,海底万丈刺目金光骤亮。

    在那可怖又铁血的妖君之后,悬浮海面的宫殿白玉基阶成为最后一片净土,很少有人注意,上面一个小小的身影。

    “焰侯。”

    岑知缓缓道:“我想,你也许应该往那边看看。”

    “那位姑娘……”

    她有些不忍,抿了抿唇,才继续轻轻地说:“她摘掉了幕篱。”

    岑知看见侯曼娥嘚瑟的背影一下子僵住。

    欢快的表情在她脸上凝固,笑容在她脸上像冬天凋谢的花那样倏然褪色,岑知从没见过她这样惨白的脸。

    她的嘴唇在发抖,比那一天王都中,她站在万人街巷中第一次遥望那高高在上的姑娘抖得还厉害。

    “林然……”

    侯曼娥僵硬地一点点转过头,望见那遥远白玉台上,静静站着的少女。

    她着黑金翟衣,白发披散,面容如玉,细长柔软的眉下,眼眸清和宁静。

    她没有戴幕篱。

    她就那么站在那里。

    从今以后,谁都知道她叫林然。

    从今以后,谁都知道她是万仞剑阁嫡传弟子,是妖主的爱姬,是血祭幽冥的帮凶和魔头。

    从今以后……从今以后……

    侯曼娥咬住自己的手背,眼泪毫无意识地流下来。

    怎么办?怎么办?!

    林然!你个傻逼!!

    ——从今以后,沧澜三山九门正道九州,怎么能再容得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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