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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二章


江无涯很久没有知觉了。

    入魔可以是一瞬间的事,但他这种受穹顶天牢的侵染,是不一样的。

    这是一个很漫长的过程。

    慢慢地失去五感、慢慢地忘记、慢慢地失去神志……直至有一天,彻底化为魔的本身。

    江无涯已经渐渐做最后的准备了。

    穹顶天牢一塌,太上忘川剑碎足以湮灭大多数的妖魔,他会杀了奚柏远,剑阁年轻一代的弟子也都赶出去了。

    他还有心让阙道子也走,当年因为奚柏远,已经害了苍掌门,江无涯私心里,至少想让他的弟子活着,也为剑阁多留条后脉——他怎么忍心看着剑阁两代掌门皆断送于此。

    但每次说起此事,阙道子都跟他糊弄过去,江无涯便知道,他不会走的

    ——他总嫌弃自己那个大弟子性情执拗、非要自找苦头吃,可他自己又何尝不是。

    江无涯唯有叹息。

    但即使他死在这儿,阙道子带着剑阁诸长老覆灭于此,天牢大多数的妖魔死了、奚柏远死了,可剩下的妖魔流散出去,暗堕魔气蔓延天地,也是九州的一场大难。

    只愿三山九门能精诚合作,挟制九州,万万不要再起什么波折……

    江无涯像是沉在一场昏昏大梦里。

    好像人死之前总会回光返照、回忆平生,他不时也会想起过去,想起幼年时在私塾书房读书,少年时背着把剑在战场上厮杀,拜入剑阁后去九州游历,想起桃林环绕的那座小镇,想起青州覆灭……

    更多时候,他会想起在无情峰,养小小的阿然的时候。

    他这一生没有什么全然轻松的时光,大概只有那个时候,是很快活的。

    他在剑阁入门大典收她为弟子,牵着她的手,走回无情峰。

    那么小小的孩子,不知家里人怎么轻待的,刚上山的时候,瘦得面黄肌瘦,衣服也是破破烂烂,灰土兮兮的小脸上,只有那双眼睛是大大亮亮的,仰着头呆呆看着人的时候,让人心都软成水了。

    他没有道侣,没有孩子,他把她当小女儿一样养大,看着她从不到腰高的孩童长成亭亭的少女,他不知道她来自哪里,不知道她脑子里到底都在想着什么东西、藏着什么秘密,但这些都不重要,当她清亮柔软的眼眸望着他的时候,她就是他最珍爱的宝物,是他最疼惜的孩子。

    奚柏远收他为弟子,是为继承无情剑主之位,可他不需要她继承剑主,所以他不教给她无情剑法,他不想让她无情无爱孤零零活成另一个他,他要无情剑主之位在他这一代终结,他只想她自由快乐,这种快乐,他活着一日,便倾尽所有护她给她一日。

    他本以为自己还能撑得更久一点。

    她在外面不知在做什么,许多年都不愿意回来,以前他很操心,如今这时候不回来倒好,他只盼着她在外能照顾好自己,若是她愿意一直留在剑阁,与阙道子座下的两个弟子彼此扶持,有剑阁的名声撑着,她们熬过最难的一阵,未来总会变好的。

    也许他真的快死了,以至于总揪着那么些旧事念念不忘。

    记

    他是很想再见她一面的。

    他还可以跟她絮叨絮叨,小辛有多想她,当年云天秘境没把她带回来,回宗里小辛差点和他同归于尽,后来过雪山又捅他一剑,再后来实在撑不住才变回剑插回无情峰,但反脸就把他生生赶了出来,他每次想回无情峰,峰上戾气重得恨不能把他撕了,以至于她那封说不回家的信送来,他都直接收起来没敢告诉小辛,否则还不定要怎么折腾……

    江无涯像是处在无边的黑暗中,慢慢地想着、想着。

    用柔和的记忆,用缓慢的呼吸和心境,拖延着入魔的时刻。

    他以为他会就这么走到尽头。

    但忽然,他眼前出现一束光。

    那是一种很玄妙的感觉,像被包裹在一片密不透风的薄膜中,忽然,薄膜裂开一道缝。

    清冽的风吹了进来。

    江无涯猛地睁开眼,黑纹如潮水从他眸中褪去,露出一双明冽的眼睛。

    他目光湛湛望向天空。

    天空不知何时飘起了雪花。

    从遥远的、看不到尽头的天空,密布的乌云缓缓散开,明媚的阳光洒下来。

    无数蓬勃鲜活的灵涡,沉渊般的天地元气,伴随着雪花,从四面八方的天空缓缓沉落。

    “大师兄!!”

    天阶上传来阙道子声嘶力竭:“龚肖来信了,天地一线开!天地一线开!”

    “妖主成功了!”

    他喊得嗓子嘶哑,声音几乎带上哭腔:“沧澜,灵气复苏了!!”

    江无涯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那一瞬,他身后穹顶天牢忽然露出峥嵘,庞大的堕魔牢笼如倒悬蜂巢狰狞,无数贯穿他身体的粗状锁链若隐若现,清瘦体魄浮现出魔纹黑光晦暗。

    “灵气复苏了,妖主堕魔死了,明镜尊者没有受重伤,三山九门也没有损失惨重,他们都活着,正要各自回宗去了。”

    阙道子冲过来,把传信符赶紧递给江无涯:“还有、还有您的弟子,龚肖找见了,她就在北冥,龚肖这就把她带回来了!”

    江无涯咳嗽几声,滚下喉咙涌上的腥血,伸手接过传信符,阙道子期冀地紧紧望着他。

    江无涯慢慢地一字一字地看,看到一半龚肖说完北冥的情况,心就放下来一半,再往下看,等看到最后,心一下攥紧了。

    “阿然在北冥?”

    “在!在!”

    阙道子不敢说另一封信中龚肖提到林然吞了洛河神书的事,只报喜不报忧:“她在北冥,已经在龚肖身边了,过些日子就回来了,大师兄,您再等一等,就能看见她了。”

    但江无涯可不是好糊弄的。

    “好端端的,她去北冥做什么。”

    江无涯却定定看着他:“她是不是出事了?”

    阙道子表情僵了一下:“大师兄……”

    江无涯不言,盯着他。

    “你还瞒我什么?”

    江无涯淡淡说:“你们是我看大的,她更是我亲手养大的孩子!你们哪个能瞒得过我?”

    “没、没有。”

    阙道子心慌,连忙说:“大师兄您别着急,之前是出了点事,但现在都过去了……有龚肖守着,还有明镜尊者看顾着,她什么事都没记有……大不了等她回来,您再亲眼看看,您揍她几顿,您狠狠地揍,孩子不揍不听话,揍完您就能放心了。”

    “……”

    江无涯深呼吸。

    阙道子看得心惊肉跳,表情快哭了:“大师兄您别吓我——”

    “你给我闭嘴!”

    江无涯忍无可忍:“你们都气死我就高兴了。”

    阙道子委委屈屈不敢吭声。

    额角青筋一下一下地跳,江无涯阖眼按住额角。

    阙道子小心翼翼瞅着他。

    江无涯想了很多事。

    他想穹顶天牢,想沧澜的未来,想万仞剑阁,想小辛,想他的阿然。

    最后他睁开眼,看着阙道子,轻声说:“封山吧。”

    阙道子表情一下子变了。

    江无涯不再看他,他慢慢站了起来。

    他高大,挺拔,有着山海一般沉渊雍肃的威仪。

    魔纹在他身上起伏,修长俊美的体态,黏腻冰冷的暗纹,晦漠的幽昏与持重的明冽像暗与光悬在刀尖厮杀,随着每一次吐息,拉扯出让人窒息的可怖力量。

    江无涯抬起手,浩浩云雾在他面前散开,露出远处如剑直插穹霄的山峰,山峰周围紫气萦绕,森戾的剑势夹杂着暴虐的魔气。

    江无涯一步踏出。

    阙道子只觉眼前一晃,那如擎身影已伫立云天之上。

    “小辛。”

    江无涯的声音响彻整座无情峰,语气却是温和:“你想不想见阿然?”

    无情峰一片寂静。

    阙道子倏然浑身寒毛悚立。

    下一瞬

    凶暴剑势咆哮贯穿云霄,余波如万千利刃刺向江无涯,江无涯一拂袖,射来的万千灵光倏然如烟湮灭。

    “你说什么?”

    很轻的声音,带着一种空灵的妖妩。

    这声音……阙道子瞳孔骤缩。

    一个少年凭空浮现。

    紫袍赤金冠,唇红齿白,修眉凤目,漆黑柔顺的长发披散,是雪肤花容颜。

    他慢慢抬起头。

    那是无法用语言形容的美丽。

    他一张天真雪白的脸庞,和碾碎桃花汁液般糜丽妖异的艳美。

    像鲜血滴在桃花上,溅起的血珠在雪白细绸流淌,少年般的纤弱与妖魅诡妩的嗜血冲撞出浓烈到惊心动魄的美。

    江无涯站在云空,用一种长者般的柔和目光望着他。

    “我说,我知道阿然的消息了。”

    江无涯问:“你想见她吗?”

    奚辛抬起头,一双同样氤氲出紫色裂纹的眸子,像含着水雾望向他。

    他新蕊似的唇瓣张开,吐出轻柔的吐息:

    “她在哪儿?”

    江无涯不言,静静望着他。

    奚辛的神色渐渐变了。

    那种柔和慵懒的娇色像妖的画皮从他脸上剥下来。

    少年用一种几乎要把江无涯活活撕碎的眼神盯着他。

    “江无涯。”他一字一句,话音像是从牙缝挤出来:“告诉我,她、在、哪、儿?”

    江无涯并不记说话,仍然平静看着他。

    奚辛觉得呼吸困难,一股无法自抑的火烧上他头顶,烧得他想杀人,想把面前一切都撕裂。

    当年他不要阿然走,是他江无涯非要送她走。

    当年他让把阿然带回来了,他江无涯答应了,却把阿然弄丢了。

    当年他要过雪山找阿然,他江无涯不许他入人间、不许他拨弄因果,把他强送回来,却过了几十年,都没有把阿然带回来!

    他还能有几个几十年?他们还能有几个几十年?!!

    所有他想做的事,他江无涯都要阻拦,可阻拦到最后,他们连阿然都弄丢了,他们一无所有!!

    ——他竟还敢来这里作弄他?!!

    堕魔之气冲天而起,奚辛浅紫的双眸彻底化为幽昏嗜血的深紫。

    “轰——”

    “江无涯!”

    少年姣修的身体扭曲成一柄紫剑法相,在惊天动地的巨响中,一股可怖灵气激荡如海啸风暴般向四周横扫,整座无情峰轰然拔势而起,连绵万里叠嶂山林倏然塌陷,高耸入云的群峰在震响中一座座湮灭为飞灰——

    凄厉的长啸尖锐到泣血

    “我要杀了你!”

    “我一定要杀了你!!”

    那桃纹紫剑挟着撼天之威轰然向江无涯刺去。

    远处传来阙道子撕心裂肺的声音:“大师兄——”

    江无涯忽然笑了。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痛快地笑过了。

    那紫剑杀气汹汹直刺而来,他不避不让,只微微侧身,手肘慢条斯理平划过一个半圆,紫剑的锋芒在刺破他袖摆的那一刻,剑柄已被他握在手中,修长掌心握紧,趁剑势往上一挑,那凶戾可怖的剑势便流泻而出,冲出无数瞬间爆|炸的灵涡。

    整个动作行云流水,暗含着某种玄妙的韵律。

    “……”

    阙道子面上惊惧担忧之色还没散去,仰头呆呆望着那高伫云空的身影。

    江无涯看着手里峥嵘震荡的紫剑,微微一笑,那一瞬,不似往日端肃沉凝,倒笑出几分雍容殊色的风流。

    “你这次可冤枉了我,我没有阻拦你见她。”

    江无涯伸出手,劲瘦的手腕流风般一转,剑锋直指苍穹。

    “只是去见之前,当先化神才是。”

    紫色震戾声微顿。

    江无涯笑意愈浓。

    “小辛。”

    他说:“你若还想再见她,就当竭尽全力,覆水为此一搏。”

    当然,他也是一样。

    他总是想再见她一面的。

    所以,今时、今日

    此地、此人

    天不知何时又聚起乌云。

    灵光自大地升起,护山大阵穷尽地底镇龙灵脉的力量,铸成光的屏障,缓缓覆盖整座万里万仞剑阁。

    江无涯抬起头,湛湛目光望向天空,像透过那高远无边的穹顶,望见无尽虚空之外,不可知的地方。

    他笑了一声,声音朗朗,响彻天地:“剑阁,江无涯,今日愿与天一争。”

    “若我败,身死道消,魂飞散魄于此。”

    “若我赢——”

    渊凛剑势陡然自锋尖爆开,轰然直插向苍穹。

    “我之所往,苍天亦不可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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