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章
所有人像是被重重锤了一拳, 怔怔望着全衡子。
“我答应你。”
全衡子谁也没有看,只沉沉望着江无涯,声音像从牙缝挤出来:“…你保我玄天弟子, 保我玄天名声。”
江无涯可以置之不理, 也可以反之威胁玄天听命,但已经这个时候, 这些都没有意义。
“我不会让元景烁背负罪宗之名,更不会让三山九门的威望因你们受损。”江无涯说:“我会保住玄天宗, 以剑阁向你为诺。”
他若说违背此誓便生心魔、说身死,全衡子不信他。
但他以万仞剑阁为誓,全衡子便信了。
全衡子闭了闭眼, 再睁开,举起拐杖。
所有人瞳孔骤缩, 纷叠震惊仓惶的惊呼:“掌门——”
拐杖毫无停顿, 直直扎向地面。
浩大的震动从每个人脚底响起, 像有什么沉睡的庞大的生物从万丈深深之下苏醒。
所有人瞬间失语。
仲光启嘶哑:“师叔——”
“光启。”全衡子看向他, 冷酷的眼神第一次渐渐柔和,沉沉一叹:“这些年, 师叔对不住你。”
泪水溢满眼眶,仲光启哽塞:“师叔…”
“为了山门, 是师叔亲手毁了你。”
全衡子:“可我不后悔, 这玄天之山, 刀的天,万世的传承,这是根, 是家, 但凡有一线希望, 不择手段也要争。”
他看不开,他是看不开,他愿意做恶人,愿意残酷、狠心、愿意铁石心肠做下所有丑事,他要争,他要为玄天争一个永垂不朽。
“如今争不动了,是造化弄人,我认了。”
全衡子说:“我的罪孽我来扛,但玄天一脉,玄天万年的清誉与荣光,绝不能毁。”
“师叔对不住你,你可以怨我,但绝不能忘记,你是玄天的刀主,我们走了,你剩下的那点命就不再是你自己的,你当穷尽自己,扶持护佑我玄天弟子,尽心尽力,责无旁贷。”
“宗主…”全衡子听见谁在颤抖嘶哑喊他:“师叔祖。”
全衡子转过头,第一次看向元景烁,对上他通红的眼睛,他像是沉在一场大梦未醒,眼神空白,一眨不眨地、死死地望着自己
全衡子的心突然一酸,有那么一刻,他不敢看这孩子的眼睛。
但他终究抬起头,看着那双慢慢变得更红的眼睛,露出一个笑容。
“景烁,谁也不要怨。”
这是他玄天的未来,是希望,什么也不能阻了他的万丈光明。
“这是我们这些老东西咎由自取,是我们欠下的罪债。”
“但你绝不可学我等虚伪之辈。”
“你当目光远大,看顾师兄弟妹,忠肝义胆,赤热无畏,为苍生负,承嗣光华我玄天之名。”
地面缓缓裂开巨大的缝,浩浩如深谷,诡怖的黑漩涌出,鬼哭魂魄的尖啸惊戾悚人——
“——元景烁!”
全衡子骤然扬声厉喝:“你听见了吗?!”
“我听见了。”元景烁竭力般地嘶吼回应:“宗主,元景烁听见了!!”
全衡子终于露出第一个欣慰的笑
“重刀刀主之徒,玄天首徒元景烁。”全衡子:“今日,我以玄天第三十五代宗主之名,授命你承嗣玄天宗主。”
“尔当光华,无忘玄天。”
全衡子对他投去最后一个欣慰的目光,苍老的面容终于露出释然之色,毫不犹豫一跃而下。
他跳下去。
元景烁倏然踉跄跪下。
气氛突然前所未有的安静下来。
许许多多的人擦干眼泪,从簇拥的人群中走出,没有看任何人,慢慢走到裂缝边,一个接一个跳下去
——所有曾经奉命镇封黑渊的人,今时今日,再把这命还回去,将那封印解开。
爆亮的光芒,久远震封的大阵一轮轮崩裂,镇山龙脉哀嚎着坍塌,巨大冲天的烟浪中,黑渊缓缓升起
晏凌的眼眸化作漆黑幽静的重瞳,浩大的气机从那黑渊连到他脚下
突然
黑线丝丝纠缠,一道纤细隐约的人影从黑渊中浮出。
美丽的轮廓,娇狂的眉目,光华锦绣的裙摆迤逦像凤凰的尾翼
晏凌忽然往前,疯了一样的向那里跑去
“……”
仲光启怔怔抬起头,望着她,嘴唇哆嗦,颤抖着抬起手,不敢置信又希冀般地想去触碰她的脸。
“之云…”
她慢慢低下头,模糊的目光望向他,带着比寒冬更冰冷的恨与杀意。
仲光启像是看不见一样。
他已经没有骄傲了,没有需要顾忌的东西了。
黑渊腐蚀着他的手,森森白骨露出来,他却似不觉,执拗地向她伸去。
他手指在碰到影子的一刻,人影倏然化为飞灰。
“……”
仲光启呆呆站在那里。
他手里的刀坠在地上。
等了百年,盼了百年,悔恨绝望了百年,不敢去想了百年
今日,一朝烟消云散。
像悬在丝上的最后一根针掉了。
晏凌的眼瞳瞬间猩红。
黑渊滔天起,如惊涛巨浪吞覆向玄天山。
一只手掌却按住他的肩膀,用一种不可抵抗的力道,生生将他压下。
晏凌屈起膝盖,踉跄着半跪而下,他的全身在疼,重瞳在眼眶内冰冷又炙热,像有什么要钻出他的眼眶、撕开他的皮囊,吞没他所有的意志。
“晏凌。”他听见江无涯沉淡的声音,冷静说着最残酷的话:“你母亲死了,在她当年生剥出你、力竭沉入黑渊的时候,她就活不成了。”
晏凌眼瞳猩红,发了疯地挣扎,却挣不脱那只宽厚有力的手掌。
那声音在问:“你想为她报仇吗?”
“我想。”晏凌嘶吼:“我要为她报仇!”
“你想杀仲光启吗?”
晏凌哑声:“我想。”
江无涯:“你想杀元景烁吗?”
晏凌嘴唇轻微蠕动。
江无涯继续:“你想让玄天宗身败名裂吗?”
晏凌不说话。
江无涯问出最后一句:“你想屠尽玄天满门吗?”
晏凌眼眶烫得发疼,冰冷的液体流下来。
“…不。”
他慢慢低下头,泪水一颗一颗砸在手背,声音嘶哑不可闻:“…我不能。”
他想杀仲光启,他想让玄天宗丑事败露天下,想杀尽玄天满门。
可他不能杀仲光启,不能让玄天宗身败名裂,不能屠尽玄天满门。
江无涯第一次笑了,笑得欣慰叹息至极。
“是。”他说:“你不能。”
“因为你是万仞剑阁的首徒,是秉负苍生的大气运子,是背负黑渊的新一代黑渊主。”
“所以你必须背负责任,隐忍痛苦,扛住绝望。”
“你不能为你母亲报仇,你是一个不孝无能至极的儿子。”江无涯:“可你更是苍生的希望,是亿万万黎民的救赎,因为你退的这一步,沧澜将免于一场巨大的血难。”
晏凌发出不似人的低吼,数不清黑线缠上他的面孔,像滚着血与恨。
江无涯松开手,缓缓退后,看着晏凌被挟卷着慢慢沉进黑色的漩涡里。
“这是我教给你的第一课、也是最后一课。”
江无涯说:“至强者,负苍生,必当忍世人所不能忍的恨,受世人所不能受的苦。”
“晏凌,黑渊之主。”
“你要学会忍受这一切,永无止境,至死不休。”
“轰——”
玄天之山,轰然坠落。
——
————
滚滚烟尘从废墟飘起。
仲光启跪在地上,低着头,肩膀沉塌,像一具木然的枯骨。
烟尘缕缕飘起,露出一人慢慢走来的身影。
白衣被风拂起,灰白碎屑打着卷落在他脸孔,徐徐消融,映不出他眼眸任何的情绪。
他提着昏迷的元景烁,放到仲光启身边。
“这是你的弟子,大气运子,身负乾坤图,握金刀,生而人皇骨。”
江无涯说:“玄天山沉,你们唯一复兴的希望,就在他身上,你们只能倾尽全力培养他,在你咽下最后一口气前,亲自为他灌顶,让他化神。”
仲光启缓缓抬起头,一双布满血丝与麻木的眼瞳望着他。
“江无涯。”他哑声:“你真是个疯子。”
江无涯笑了一笑,说:“我清醒至极。”
他转过身,慢慢往前走,青丝夹杂着白发,背影清癯似鹤。
仲光启望着他的身影消失在烟尘中。
仲光启嘴唇轻颤,望着那缓缓往南流去的庞然黑渊,再缓缓转过头,望着身边紧闭着眼的元景烁,眼角泪光闪烁,深深闭上眼。
——
回去的时候,江无涯没有破空,只是沿着小径慢慢地走。
玄天山沉,黑渊破封而出,仿佛决堤的大江滚滚向南涌去,山崩地陷,繁茂鲜活的草木被尽数卷成废墟与泥浆,寂静而深的夜空,黑沉沉的天幕笼罩,放眼望去,遥遥尽是深褐寂败的大地。
江无涯突然很想喝一壶酒。
寂寥像是顺着骨头爬上来,啃噬着血肉,他的皮肤开始发烫,数不清的魔纹在衣物下有如活物蜿蜒蠕动,无可描绘的痛渐渐化成了痒,那痒缠向全身,像舔血的蛭虫,像附骨的疽。
江无涯轻轻地喘息,慢慢地往前走,视野渐渐化成与天地一色的灰黑昏沉——
眼前突然出现一点火光。
像萤虫的火,那一点光,在这昏暗的夜晚,微弱又柔韧地明亮。
青衫的女子静静站在镇口,举着的火把摇曳光弧,绰绰约约,照亮她柔和的眉目。
她目光明亮望着小径尽头,望着他,然后,也像被点亮的火把,一点点地、大大地笑起来。
江无涯喉口的那种痒,忽然就不见了。
他张开手臂,她跑过来,像看见绒巢的小鸟扑进他怀里。
“师父。”
——那火光照亮他,吊着他的命
他要撑得再久一点才好。
江无涯轻轻摸着她的头发,唇贴在她鬓角碰了碰,阖起眼
“嗯。”
“不怕。”他温柔说:“师父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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