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盛兮颜没理他, 只当没看到。
楚元辰右手虚握成拳,放在唇边,发出了低不可闻的笑声。
丝竹声终于响了起来。
一式着翠色衣裙的宫女捧着酒水, 菜肴和各色果瓜进了广英殿。
推杯换盏, 舞乐声声。
殿内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酒香, 盛兮颜愉快地品着酒, 吃着菜, 时而又和静乐说上几句话。
宫宴结束已到申时。
静乐说自己有些醉了, 盛兮颜就跟着她慢慢走。用了足足多一倍的时间才走到宫门, 兰嬷嬷和昔归正等在马车前,楚元逸也早就牵马候着了, 见到静乐, 他斯文地笑了笑, 向两人作揖行礼。
静乐又磨磨蹭蹭了一会儿, 突然就停住了脚步,盛兮颜歪了歪头,没等问, 就见有人匆匆地朝这边而来。
是楚元辰。
他今日被敬了不少的酒,有些微醺,桃花眼略显迷离,他向盛兮颜笑着,这毫无保留的笑容让她的心跳都快了几分。
盛兮颜想起了正午在街上时的楚元辰, 一身银白的铠甲, 身姿笔挺,浑身带着一股杀伐之色, 犹如利箭出鞘,势不可挡。而现在的楚元辰, 他的笑容有如春风化雨般的柔和,与他目光相对的时候,盛兮颜的心也仿佛被他的笑牵动着,嘴角不自觉地扬了起来,露出了浅浅的梨涡,杏眼中流光四溢。
静乐朝着楚元辰眨眨眼睛,意思是:娘对你好吧。就知道你磨磨蹭蹭的,硬是把人拖下来了。
然后,就很自觉地先上了马车,还顺手放下了车帘。
她觉得得让小两口有多点相处的机会,自己这只会打仗的傻儿子还是得学学怎么讨女孩子欢心。
其实就算静乐放下车帘,但各府的马车就停在这里,宫门前还是人来人往的,更别说,还有纪明扬他们也在。
楚元辰把手一摊,手掌朝上,伸到她的面前,笑着问道:“荷包呢?”
盛兮颜:“……”
荷包还在袖袋里,她有些犹豫要不要拿出来。
本来嘛,像这样的凯旋进京,街道两边扔花扔荷包的肯定不少,她随手丢下去也不太会引人注目,是不是?
偏偏今天比较特别,不但没人丢荷包,她自己还忘了。
要是直接送……
她的脸颊一下子就红了。滚烫的脸颊就像是涂了一层胭脂,在胜雪的肌肤的衬托下,比往日更显娇美,就有如清风拂过心头,在楚元辰的心湖中荡起了涟漪。
楚元辰的眸子里氤氲着愉悦,他把手又往前伸了伸。
盛兮颜差点没忍住就从袖袋里拿出荷包了。
她赶紧捏住了自己的袖子,飞快地说了一句:“忘了。”然后想也没想,就朝他摊开的手掌心轻轻拍了一下。
肌肤相触的温暖,让他的指尖跟着颤了一下,掌心中仿佛还能捕捉到那股淡淡的馨香。然后他就看着他的小丫头飞快地跳上了马车。
楚元辰忍住嘴角的笑意,隔着窗帘问道:“没有荷包吗?”
他的声音有些小心翼翼的,又有点可怜,就像是被抛弃的大狗狗,在轻轻冲她摇尾巴。
下一瞬,马车的窗帘撩了起来,一只青莲色的荷包被抛了出来,然后窗帘立刻就放下了,速度快到连人影都瞧不见。
楚元辰溢出一声轻笑,一抬臂就把荷包捞在了手中。
荷包上绣着两棵绿竹,有又一只雄鹰盘旋其上,苍鹰的羽毛根根分明,金色的鹰眼犀利,锐气四溢,栩栩如生,仿佛就要从荷包上飞出来了。
荷包上还带着些许来自她体温的暖意,楚元辰勾唇浅笑,眉梢间份外柔和,直接就把它戴在了腰间。
再抬头时,马车已经走远了。
他暂时还不能回府,楚元辰遗憾了一下,又转身往宫中走去。
马车渐行渐远。
车厢里,静乐笑眯眯地看着盛兮颜,就见这小丫头一本正经地端坐着,一脸无辜的样子,就好像刚刚的荷包不是她丢的,实在可爱的很。
她只道:“颜姐儿,我直接送你回去吧。”
盛兮颜正在努力装着自己什么也不知道,闻言点了点头,挑开窗帘往外面看了看,黄昏的天色半明半暗,天边还剩下最后一缕阳光和淡淡的晚霞。
静乐笑道:“阿辰今日估计要晚些才能出宫。”
不管怎么样,楚元辰今日刚回京,一些关于北燕的情况还得向皇帝回禀,这些事只能他自己来,估计今天得到宫门落锁前才能回来了。
盛兮颜把窗帘放了下来,心里有淡淡地失落,想想总算把荷包给出去了,她又自得其乐地笑了起来。
马车直接把盛兮颜送到了盛府门前,见她进了门,这才往镇北王府去。
一回府,楚元逸就去安置他的马儿了,静乐直接回了正院,一坐下就问道:“江庭呢。”
兰嬷嬷连忙答道:“江庭还在前头住着,他的腿还没好,动弹不了。”
在静乐提出休夫后,因为楚元辰没有回来,她就暂时没让江庭搬走。
当时静乐总想着,江庭对自己无情,总归也是楚元辰的亲生父亲,也许楚元辰会有另行安置的打算,比如买个宅子什么的。
现在静乐后悔了。
她同楚元辰相处的时间虽不多,但对儿子也是有几分了解的,楚元辰不是一个狠心的人,除非有人戳中了他的底线。
江庭如此行径,就是在用北疆军将士们的生死存亡来向皇帝示好,楚元辰是不可能原谅的。别说是买宅子安置了,认不认他都难说。
所以,静乐在儿子回府前,要赶紧把这事给解决掉,免得儿子看到他糟心。
静乐让兰嬷嬷去拿早就写好的休书。
这休书已经去京兆府盖过印,留过档了,这代表着,她与江庭的婚姻彻底结束,从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她接过休书,草草看了一眼,就又交给兰嬷嬷说道:“嬷嬷,你亲自去一趟,把这个交给他。”
既然江庭一心想着为皇帝尽忠,就好好“尽忠”去吧!
自己倒要看看,没了镇北王府,皇帝还会不会要他。
静乐冷哼道:“宵禁前就让他搬走!”
兰嬷嬷并不知道宫里发生的事,她对静乐的决定,从来都不会质疑,闻言立刻应命,直接就带上两个侍卫去了前院江庭住的住处。
江庭正躺在罗汉床上看书,床边还放了一对拐杖,长随赵平就站在一旁服侍,端茶送水。
他的腿在受伤后,皇帝曾特意派太医过来看过,当时太医就摇头了。
江庭原本只是折了右腿骨,接上骨养几个月也就能好。
但后来,断骨处又被静乐狠踩了一脚,当时这一脚,静乐可不是随随便便踩的,严重的错位加上骨头的粉碎断裂就连太医也接不好,这条腿注定是要留下残疾。
那天过后,江庭已经躺了快半个月了,一开始痛得不能动,也就这两天,可以勉强拄拐了。太医没有告诉他真相,江庭一直以为自己的腿还能好,只是,这么多天,也不见静乐来瞧他,他的心里多少有些慌。
如今好不容易等到了兰嬷嬷,等来的却是一纸休书?
江庭简直傻眼了。
他和静乐成婚二十几载了,从没见她发过这么大的脾气,既便如此,静乐的“休夫”之言,江庭也只当她在气头上,没有当真。
毕竟还有阿辰和逸哥儿呢,静乐总得替他们考虑考虑,免得日后他们出门交际抬不起头来。
江庭就想等楚元辰回来,让楚元辰帮着劝劝,自己再做小俯低说几句好话,静乐也该消气了。
看着那张盖了官府印戳,和静乐签字画押的休书,江庭整张脸又青又白,尊严也受到了践踏。
古往今来,只有男人给女人休书,此乃天地伦常,岂能反过来!
在老王爷死的时候,江庭的心里其实是庆幸终于熬出头了。
没有老王爷在头顶上压着,他就可以想办法把入赘变为娶妻,重新归宗,反正就他所知,不少人都是这么干的。没想到,偏偏在这时让他发现,镇北王府其实和皇帝早就水火不容。他担惊受怕,给自己找出路还不及,哪还顾得上归宗啊。
就算是这样,他也不想接到一封休书!
“兰嬷嬷。”江庭捏紧了休书。
他心里更想把休书给撕了,然而他也知道,休书可以撕,衙门的记档是撕不掉的,必须得静乐回心转意。
“我要去见阿妩!”
江庭从罗汉床上爬了起来,赵平赶紧给他拿拐杖,又扶他站起来。
江庭强调道:“我有话要亲自与阿妩说。”
他拄着拐杖,一歪一歪地就朝外面走去,还没等他走出院子,站在院门前的两个侍卫就抬手拦住了他。
这些平日里对他客客气气,唤他仪宾的侍卫们,如今一个个都是神情冷然,不苟言笑。江庭刚一靠近,他们手里的长剑就已亮出半截,脸上杀意毕露。
江庭畏缩了一下,又外强中干地喝斥道:“你们在做什么?退下!”
侍卫们不退反进,往前走了两步,江庭反而被逼得向后退去,他柱着拐杖,本来行动就不便,这一退,差点就摔倒。
赵平连忙搀扶扶住他,嚷嚷道:“你们敢对仪宾无礼!就不怕郡主让你们都滚蛋吗!?”
镇北王府的侍卫们全都是见过血,杀过敌的,自然不会去与一个长随一般见识,就如同在沙战上,能举刀的时候,谁也不会先去跟敌人吵上一架。
他们拿着剑,挡在院门前,一副谁敢往前再走一步,就拔剑的架式。
见江庭这番惺惺作态,兰嬷嬷不由阴阳怪气地说道:“江大爷,你休书也拿了,还摆什么仪宾的架子?这不是瞧不上我们王府,生怕我们连累了你吗,怎么现在反就赖着不走了呢。拿上休书,该上哪儿上哪儿去。”
江庭脸色一白,不等他开口,兰嬷嬷又道:“姑娘家嫁人还有嫁妆呢,您当日进了咱们王府的门,连身上的喜服都是王府置办的。郡主念在二十余年的情份上,许江大爷把你自个儿的衣裳带走,赶紧理理,免得天黑宵禁,还得再多住一晚,指不定这一晚上,您就被连累丧命了呢。”
江庭的脸色越加难堪,休书在他的手里几乎都快被捏成团。
江家只是普通的农户,靠几个姐姐先后出嫁,才给他攒到了读书的银子。他刚来京城时,的确一无所有。可这二十多年来,他的体面和尊贵早就是刻到骨子头里去了。
兰嬷嬷这番话,简直就像生生把他的衣服剥下来,让他赤身露体站在在所有人的面前。
江庭实在忍不住下去,抬手指着兰嬷嬷,脱口而道:“你!你……刁奴!你怎么敢……”
这翻脸比翻书还快的兰嬷嬷让江庭实在难以接受。
他在镇北王府从来没有受到过这样的待遇。
江庭本来以为前几天的慢怠已经是他人生的极限,没想到,还远不止如此。
“别东指西指的,江大爷。”兰嬷嬷冷笑道,“你从前是郡主的夫婿,是主子,我称你一声仪宾,如今你又算是个什么东西,还敢在我面前嚣张。”
“你的尊贵都来自郡主。”兰嬷嬷一针见血道,“没了郡主,你什么都不是。”
江庭死死地咬着后槽牙,还是那句:“我要见阿妩。”
“你还是省省吧,”兰嬷嬷冷漠地说道,又向侍卫们含笑道,“江大爷看来也没什么要收拾的了,就快些送他出门去,咱们镇北王府对江大爷来说是龙潭虎穴,怎么能让他继续受苦呢。”
侍卫应声道:“放心吧,兰嬷嬷。”
兰嬷嬷道了声辛苦,就回去复命。
江庭才不管别的,不管不顾地嚷嚷道:“我要去见阿妩!”
侍卫们自然不会被他得逞,做了个请的动作,就道:“请随我们出府。”
江庭理都不理他们,柱着拐杖就要往外冲,两个侍卫对视了一眼,堵住了他的嘴,一人架着他一条手臂就往外拖去。
江庭受伤后,就被挪过院子,如今住得偏僻,又离王府的侧门很近,侍卫直接把他往侧门拖,免得惊扰到王府里的主子。
这刚拖到一半,楚元逸气喘吁吁地赶了过来,见到这情形,他惊住了,大喊着,“快放我开我爹。”
“二少爷。”侍卫的手并没有放开,“这是郡主的吩咐。”
“不可能。你们先放开我爹。”楚元逸抬手去扯侍卫的手臂,侍卫往后退开了一些,依然没有松手。
楚元逸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又惊又怕。
被捂着嘴的江庭死命摇头,向楚元逸不停地使眼色。
楚元逸明白了,说道:“我去找我娘。你们不许走!”说完,他头也不回地朝内院跑去,气喘吁吁地直接冲到了静乐面前。
他草草行完了礼,连忙说道:“娘,为什么要把爹赶走?!”
静乐皱了下眉问道:“是谁告诉你的?”
楚元逸的目光闪烁了一下:“我自己看到的!”他拉着她的衣袖,急急忙忙地说道,“娘,爹他惨极了,脚也断了,现在走不了路,不要把他赶走好不好?”
静乐叹了口气,招手让他过来,说道:“逸哥儿,娘跟你说过,我与你爹和离了,和离了自然就不再住在一起。”
楚元逸年纪还小,也就十二岁,又不似楚元辰从小就要肩负重任,再加上楚元辰长年不在身边,静乐对他难免宠溺了一些。
她能果断的把休夫的原因告诉楚元辰,可一旦面对楚元逸天真懵懂的目光,就有些不忍心。作为母亲,她有生以来第一次犹豫了,这一犹豫,就拖到了今天。
楚元逸呆了呆,静乐的确与他说过和离的事,他只当他们是在吵架,以为说说而已并没有放在心上,直到现在,见静乐郑重的表情,他意识到自己可能弄错了。
“娘,能不能别和离?”楚元逸捏着她的袖子摇了摇,“可不可以?”
“不行。”静乐拒绝了。
有些事再残酷也得撕开,静乐从来没有想过要瞒着他真相。
她暗自叹息,说道:“逸哥儿你也长大了,你先坐下,娘慢慢跟你说。”
“慢慢说就来不及了。”楚元辰紧紧拉着她的衣袖不放,退而求其次地说道:“那……你跟我去见爹爹,见他一面,好不好?”
他满脸祈求,天真地希望他们俩只是有些口角。等到娘看到爹伤得那么惨,还要被人赶出去,说不定就会原谅他了。
静乐终于还没有甩开儿子,跟他一同走出去。
江庭这会儿已经被侍卫们拖到了侧门。
见到静乐来,江庭的眼睛一亮,死命挣扎着摇头,被捂着的嘴里发出“唔唔”的声音。
静乐示意侍卫们放开手,江庭整了整衣襟,又把拐杖柱好,含情脉脉地看着静乐。
就算断了腿,又被禁锢,江庭也没有忘记时常打理自己,除了有些狼狈,依然是一副风度翩翩的模样。
“阿妩。”江庭深情款款地向静乐道,“你终于肯来见我了吗。我等你好些天了……我们谈谈可好?”
静乐问道:“你想与我谈?”
“阿妩。”江庭凝视着她,眼中仿佛含着万分柔情,“我知道我曾经有一些不该有的念头,你要恨我也是应该。我早就后悔了,真的!阿妩,我们都成亲二十几年,你看看阿辰,你再看看逸哥儿……”
“逸哥儿,你先回去。”静乐向着楚元逸说道,“你让我过来,我就过来了,你也我的听话。”
就算要把事情的经过告诉楚元逸,静乐也打算和他坐下来慢慢说,而不是让他站在这里,一知半解地听着,让残酷的真相直接在他面前被扯开。
楚元逸迟疑了一下,点点头,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楚元逸一走,静乐就直视着江庭,脸上冰冷至极:“你敢不敢再提一句阿辰?”
江庭的心里“咯噔”了一下,脸色未变道:“阿妩,阿辰今日回京,我都没能去接,正等他回来呢,等他回来,我们一家就能在一块儿了,你不是一直都这么希望的吗?”
静乐当然是这样希望的。那个时候,她希望的是一家人都在北疆,而不是京城,京城不是她的家。
也是,江庭从来就没有了解过她。
静乐拂了拂衣袖,淡声道:“阿辰书架暗格里的东西是你动的吧?江庭啊江庭,你都想把阿辰送上绝路了,我真是好奇,你打算怎么面对阿辰?”
“你对我无情,想要我的命,也罢,反正你是为了荣华富贵,才入赘的楚家。但是阿辰呢?虎毒还尚且不食子。”
“事到如今,你想说还能一家人好好在一起,这话,你说得出,我听不下。”
静乐一口气就把话给说完了。
江庭的脸色有些糟糕 ,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件事会被静乐知道。
江庭一瞬间的眼睛闪躲让静乐顿觉可笑。
就算他们是盲婚哑嫁,毕竟也夫妻二十多年,这二十多年都捂不热他的心。
静乐嗤笑道:“怎么,你巧言善辩,也说不出为什么要阿辰的命吗?”
“不是这样的。阿妩,你听我说……”江庭拄着拐杖,费力地走过去,想要跟她解释清楚,想告诉她是她误会了。
静乐微微一笑,又问道:“你知道我为什么改变主意来见你吗?”
江庭呆了呆。
静乐笑容越发灿烂:“因为我发现,只是让人把你赶走,我楚妩实在是消不了这口气啊。”
这句话说完,她抬脚就冲江庭柱着的拐杖上一扫,他的拐杖顿时脱手飞了出去。
江庭整个人失去重心,他本能地用腿去撑地,断掉的骨头原本就没有接好,断腿一着地,一受力,撕心裂肺地疼痛一股脑儿涌上了天灵盖。
他发出一声凄惨地哀叫,重重地摔倒在地。
“啊!”
他整个人蜷缩起来,断腿痛得他面色发白,冷汗淋漓,几乎快要晕厥过去。
惨叫声在王府的上空久久回荡。
静乐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浅笑道:“如今,你还想再与我谈谈吗?”
夕阳的余晖落在她的身上,映得她傲骨铮铮,明艳夺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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