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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3章 Chapter 123


江停,  原恭州禁毒总队第二支队长,一级警督。三年前在爆炸中牺牲,成了高层系统内心照不宣的头号黑警,  还涉嫌谋杀原恭州副市长兼正厅级公安局长岳广平。

        而昨天晚上,  一个下着雨的寒冷冬夜,  他的幽魂却在建宁市湖滨小区周围出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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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本来是想去找我们市局那个副支队长严峫的,走到小区附近,  发现有可疑分子出没,似乎在偷窥监视他家那栋楼。我立刻隐蔽起来,  伺机偷偷尾随,  发现偷窥者竟然是三年前疑似杀害了我老战友岳广平、已经被恭州认定为‘牺牲’了的江停!而且他还有同党接应!我刚想呼叫救援,  没成想却被他发现了,  仓促中被他捅了一刀……”

        单人病房里窗明几净,s省公安厅的领导围坐在病床周围,好几个人在低头做笔录。

        吕局有气无力地靠在床头,沙哑道:“幸亏冬天|衣服穿得厚,我身体又胖,  没刺中要害,  当时只是昏了过去。唉!老了老了,不中用啦!”

        一夜之间他的头发就花白了很多,圆胖圆胖的脸也脱了相——毕竟是个六十岁的老人,  在雨夜里整整昏迷挣扎了好几个小时,  能捡回一条命都算上天眷顾了。

        “吕局这说的什么话,您智勇双全谁不知道?”省厅下来的那名处长连忙安慰:“对方是跟毒贩勾结、凶残狡猾至极的警界败类,  理应由我们将他绳之以法,为您报仇才对!”

        吕局唏嘘不已,疲惫至极地闭上了老眼。

        处长连忙识趣地站起身:“那今天就到这里吧,不能打扰领导休息了。吕局,您要是想起来更多线索的话,就让人打个电话,我们随叫随到!”

        吕局叹着气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又招手吩咐:“老余啊,送送他们。”

        余珠亲自将省厅的人送走,一路寒暄到医院大门,眼见他们都上车离开了,才转回病房前,向坐在护士站里的魏副局使了个眼色。

        魏尧急忙站起来,跟她一前一后地进了病房。

        吕局倚在靠枕里,脸上黄黄的不见半点血色,连嘴唇都有些发灰:“怎么说?”

        “准备成立专案组,与恭州方面合作,在全国范围内发布协查通告通缉江停。”余珠坐在病床边的扶手椅里,然后咳了一声清清嗓子,声音里显出浓浓的担忧:“老吕,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可不相信你对省厅那帮人扯的那番话,漏洞也太多了!”

        吕局欲言又止,望向魏尧。

        魏尧会意,冲吕局和余珠两人点了点头。

        “都同事二三十年了,我也不瞒着你们,就直说了吧。”吕局在两名下属炯炯的注视中长叹了一口气,说:“我不是在严峫家附近遇到江停,而是知道他就在严峫家,所以专门去拜访,想策反他的。”

        话刚落地,魏尧和余珠音调都变了,同时脱口而出:“您说什么?”

        “策反?!”

        吕局抬手往下压了压,眼底浮现出苦笑:“你俩也别急,听我说。对于策反江停这件事我考虑了相当长一段时间,只是碍于机密所以没跟你们商量。江停在暗中参与我们建宁市局的案子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实不相瞒,如果不是他的话,秦川也没那么容易就暴露出来。”

        余珠疑道:“秦川?”

        “对,”吕局顿了顿,把调查投毒事件前后的经过简略复述了一遍,又坦承了实施抓捕那天晚上在秦川家的遭遇,听得魏副局眼都直了,余珠也不比他好多少,不住发出明显的吸气声。

        “经过这件事之后,考虑到江停的立场和行为方式,我觉得可以冒险一搏,因此昨天晚上特意找到他,对他提出了一个非常大胆的想法……”吕局话里自嘲的意味更浓了:“我希望他能彻底投靠警方,同时假装黑警,成为我们钉入黑桃k犯罪集团的一根钉子。”

        十多个小时前——

        “反间计?”江停双手插在裤兜里,左肩靠在客厅墙壁上,似乎听到了特别荒谬的笑话:“叫我假装对黑桃k投诚,深入到贩毒集团内部,冒着生命危险与警方里应外合?”

        厨房里煲汤的咕嘟声还在继续,热汽烘得满室温暖,落地窗上起了大片的白雾。吕局坐在客厅的奶白真皮大沙发上,老花镜后目光锐利,紧盯着自己面前这个面容俊秀却针刺般咄咄逼人的年轻人:“是的,确实要冒着生命危险,但这对你来说却是最好的出路。”

        江停揉了揉眉心,又把手插进裤袋,笑着反问:“——可是我为什么要替警方卖命呢?”

        “因为你现在还活着,你活着的秘密已经不止一两个人知道了。替警方卖命,至少还有留着一条命回来的可能,但如果被警方抓住的话呢?塑料厂爆炸那十多名缉毒警,你的种种行径,足够判死刑了吧?”

        江停眼神瞬间沉了下去。

        与他锋芒毕露的态度不同,吕局就像是一堵棉花墙,不动声色吸收和化解所有攻击,端的是软硬不吃,令人无计可施:

        “你还想在未来某天光明正大地出现在阳光下么?你想背负着死人的名义,缩在阴沟里活一辈子么?江停,严峫现在不在建宁,我只要一个电话打出去,你今天甚至走不出这座小区。”

        “自己想想,考虑清楚。”吕局鼻腔中发出轻轻的一哼,说:“如果你被警察抓住,我保证,黑桃k不论再制造多少次爆炸,都不能把你从看守所里劫出来!”

        客厅陷入了安静,江停久久地沉默着,僵持将每一寸空气冻结成冰。过了足足好几分钟,他终于缓缓地开了口:“……我不能答应你。”

        吕局没想到他竟然会拒绝,当即面皮一抽。

        “有两点原因。第一,黑桃k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也绝不会相信我愿意向他投诚……至于第二。”

        江停语音微顿,瞳孔深处映着客厅明亮的灯光,就这么直勾勾盯着吕局,唇角渐渐浮现出了一丝古怪的笑意。

        “——然后呢?”  魏副局才忍不住追问。

        病房里安静无声,魏副局和余珠似乎都沉浸在震惊中,半晌吕局重重呼了口浊气:

        “如果说第一点原因只是主观因素,尚能推脱的话;第二点就是我当真万万没想到,也绝不可能想到的了。当他说出这句话的那瞬间,我就意识到自己来策反是多么愚蠢的决定,因为他确实不可能跟警方合作,也永远不会跟警方站在同一阵营里。”

        余珠不自觉地向前倾身:“那第二点原因到底是……”

        医院大门外,一辆停在隐蔽街角的车里,一名刚随省厅领导出现在病房中负责笔录的书记员戴着耳机,眼前的监听仪器闪烁着蓝光。

        不知耳机里吕局说了什么,他猝然倒抽了口凉气,心脏猛地怦怦跳了起来,急忙环顾周围。

        马路上车来车往,远处行人摩肩接踵,没人注意到这辆外观普通又贴着单面窗膜的车。

        窃听者鬼鬼祟祟地拔下耳机,一踩油门,冲着与省厅相反的方向直奔而去了。

        ·

        通山县外八十公里,永康村。

        顺着山路颠簸整整两个小时,齐思浩觉得不仅自己的骨架,连车架子都快要被颠散了。透过毛兮兮的车窗玻璃,连田野边破旧的乡下砖房都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大片荒地和枯树,冬季灰白色的山坡连绵不绝,枯草在崎岖的道路上四散飞舞。

        日头早已行过中天,齐思浩饿得快前胸贴后背了,但看看身边严峫阴沉的脸色,他咽了咽口水什么都没敢说。

        富豪家公子亲自下乡捐赠扶贫怎么变成这样了?

        说好的县镇村一路热烈欢迎、盛情招待都在哪呢?

        终于在齐思浩快饿晕过去之前,昏昏沉沉中车停了,县长派出的那名司机扯着嗓子:“到咧——”

        齐思浩如获救星,抬头一望。

        铁皮门在风吹日晒中早已变了色,随着风咣咣作响,两栋灰蒙蒙的二层水泥房被烟熏火燎,突兀立在杂草丛生的“操场”上。一群奇形怪状的泥猴子趴在二楼木栏后,直勾勾望着他们这辆车,隔远了都看不出是人类小孩。

        严峫下了车,在风沙中眯着眼睛抬起头。

        大门口宏日福利院五个锈迹斑斑的字,每个字都缺胳膊少腿。铁门上早已掉漆的画仍然依稀可辨,那是一个褪色成浅红的半圆被横线从中截断,几条象征阳光的放射线断断续续,以半圆为中心向外辐射,构成了颇具敷衍意味的日出图景。

        ——滕文艳尸骨背后的图案,以及江停儿时泛黄的血衣,终于在这一瞬间穿越时空,渐渐重合。

        几个穿着臃肿西装的男女站在铁皮门外,堆起笑容快步迎上前。

        齐思浩苦苦等待许久的“热烈欢迎”终于到了。

        ·

        “对,县政府应该已经通知过你们了。是我们公司在s省的一个扶贫项目,每笔资金和任务会落实到各个地区,当然在签字之前我先来做一下实地考察……”

        严峫在福利院领导的簇拥下穿过“操场”,流着鼻涕满脸尘土的小孩飞奔而过。

        “不容易啊!”院长今年大概四十来岁,搓着手摇头感叹:“大多是女娃,生下来就丢掉不要了。倒也不能怪爹妈狠心,国家要罚款没办法,没儿子怎么能行呢?肯费那个劲去丢掉还算好心嘞!男娃嘛倒是一只手就能数出来,而且没几个全手全脚,都是实在病得没法子了,爹娘老子丢在医院里,医院再送过来给我们——这个环境您也看到了,真的特别困难,国家财政可不好吃呀!……”

        齐思浩实在饿得没办法,跟着工作人员去吃小灶了。院长殷勤把严峫请进办公室门,又亲手给他端茶倒水。

        院长办公室也许是整个福利院装修最好的地方,至少还铺着瓷砖地,装了空调机,比山洞似的宿舍大通铺好很多。严峫透过玻璃窗,望着外面沙尘漫天的荒地和黑洞洞的宿舍楼,恍惚间仿佛看见了另一幅景象:

        一个瘦弱的孩子,在盛夏傍晚的余晖中开心奔跑,被风呼呼扬起黑色的短发。他穿过平原,越过田野,就像一头敏捷的小鹿划开稻田,奔向启明星下苍青色的天穹尽头。

        别过去,严峫心中响起苍凉又无力的声音,越来越清晰:别站住,回来——

        但没有人听见。

        小男孩沐浴着白昼与黑夜交界的天光,向他童年时代唯一的朋友兴高采烈飞奔而去。

        “严先生,那个……严先生?”

        严峫回过神来,只见院长搓着袖口,眼睛都眯了起来:“那个捐赠款项的事情……”

        这倒不难办,严峫来之前就考虑到了这个问题,先通过他家集团每年固定的扶贫项目去跟县政府打好了招呼,所有签字手续火速办成,当天就把货真价实的红头文件发到他手上了,完全没有丝毫虚假做戏的部分。

        “就按县人大之前批下来的数字办,回头我再……”严峫顿了顿,鬼使神差加了一句:“……多补百分之五十,趁年前把宿舍楼修修,不然太冷了。”

        院长登时喜出望外。

        严峫说:“年前我会让人来看的。”

        院长那发自心底的笑容立刻就淡了些,随即大力保证:“那是当然!当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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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些猫腻严峫心里都清楚,他也没有全部款项都能用到实处这种不切实际的想法,只要一部分能起到作用就可以了。院长也没想到他这么痛快,又很热情地拿出福利院管理章程和目标计划等文件出来介绍,严峫耐着性子听他说了大概十几分钟,才挑了个适当的机会打断:“像你们这样的机构,孩子进来和出去的时候,一般都应该有记录的吧?”

        院长一叠声:“对对,那肯定有,我们是当地唯一的福利院,所以从八十年代到现在已经好几十年了……”

        “能给我看看么?”

        院长没想到他会有这种要求,倒愣了愣:“看什么?”

        “相册资料、文书记录、儿童档案等等,我只要八|九十年代之间的部分。”严峫迎着院长诧异的目光笑了笑,淡淡道:“实不相瞒,我夫人小时候曾经在s省的孤儿院里待过几年,后来被领养出去了。我这次定点捐助,就是想走访当年的各个福利院,尽量从当年领养信息中找到他亲生父母的线索,也好帮他完成溯本追源这个夙愿。”

        院长满脸恍然大悟:“哦哦哦——”

        从表情看院长大概瞬间脑补出了一系列狗血戏码,从国产乡村八点档到九十年代流行韩剧转了几个来回,看严峫的眼神也含义丰富起来。严峫懒得说明什么,冷淡地提了提嘴角,只听院长立刻热情了几倍:“行,没问题,我这就去给您找!”

        院长立刻颠颠地出去叫人,带着几个工作人员去开档案室。这边陲乡村的福利院管理显然比较落后,翻陈年档案不是个轻省活儿,过了好半天院长才回来,“嘿呀!”把满怀档案袋往桌上一放,啪地一声灰尘四溅,如释重负:“都在这了!”

        严峫心内有些讶异——这些二十多年前的资料,竟然比他以为的要多。

        不过想来也是,这破地方也没个收废品废纸的,只要没发生过火灾水灾等意外事件,纸面资料估计都堆在犄角旮旯里,没人乱动就不会丢失。

        档案按时间顺序堆放,严峫对具体年份又非常清楚,找起来并不困难。他一边应付院长难以掩饰八卦之心的寒暄,一边翻找江停十岁那年的文字资料,突然翻到一本发黄泛灰的牛皮笔记簿,打开只见里面贴的全是旧照片。

        仅仅顷刻之间,严峫的目光就凝在了相簿的某个角落——

        一张黑白集体照上,十来个灰扑扑的小孩从高到矮站成一排,背景是当年还很新的福利院宿舍,油漆的日出简笔画在两扇铁皮大门上清清楚楚。

        孩童们清一色呆滞懵懂,穿着同款圆领短袖汗衫,放眼望去仿佛是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泥娃娃,除了左起第三那个微微拧身睁着大眼睛的小男孩。

        镜头在那瞬间记下了他有一点好奇和羞涩的微笑,然后封存在时光的角落里,二十多年后呼啸着砸在了严峫眼前。

        “……这个孩子,”严峫指着相片,尾音有些奇怪的颤抖:“福利院有这么大的男孩?”

        “啊啊,对对。”院长凑过来一看,解释道:“可能是先天有点病所以没人愿意领养,或者刚被送来不久,还没来得及出去。那个年代大家生活条件都不好,有记忆的大孩子可不容易找人家,要是两三岁、四五岁的话,那就容易得多啦!”

        严峫舌根泛上微微酸涩的味道,他用力咽了口唾沫,将胸腔中火热的闷痛压了下去。

        “那他后来被领养了么?”

        “嗨,我是七八年前才过来的,这个得查一查。”院长捋起袖子在那堆档案袋中悉悉索索翻看了半天,终于找出一本工作记录,拍了下脑门:“得了,就是这个!”

        院长哗啦哗啦甩那本记录上的灰尘:“这是当年的领养登记,不过有些已经缺失了。那个时候的管理不像我们现在这么规范,我们对待那些孩子可是非常用心、非常照顾,坚决执行国家关于扶助儿童福利方面的政策……”

        他一边絮叨,一边斜着眼睛观察严峫,显然对这位不同寻常的年轻富豪极其好奇。

        严峫翻阅的动作停住了。

        【xx年9月18日,被领养儿童,江停。】

        区区几行潦草褪色的钢笔字,记下了二十多年前扭转江停命运的、最至关重要的一刻。

        严峫没浪费时间去研究领养人那一看就是编造的信息,他目光落在那页纸贴着的图片上。一名眼睛细小相貌阴沉、约莫四五十岁的男子侧对镜头,站在福利院门口一辆黑色轿车前;他左手边是当年清瘦羞怯的江停,右手边则是另一个面貌白净而穿着考究的小男孩。

        那男孩明明比江停小一岁,但身量明显更高,就像他的父亲一样有意识地回避了相机,略微偏过脸去,带着盈盈笑意看向江停。

        乍看之下只是两小无猜,但那笑容背后更加黑暗深邃的涵义,就像针扎般瞬间穿刺了严峫的心脏——

        他知道自己看见了二十多年前的黑桃k。

        江停并没有说出完整的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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