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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昌隆


秦舒刚进月洞门,就见七八个屋子里服侍的丫头都齐刷刷跪在台阶上。

  

  挑了帘子进去,就见陆赜端坐在太师椅上,表情不善,呵斥道:“跪下!”

  

  秦舒还未如何,旁边的小茴香已经吓得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求饶道:“奴婢知错了,求大人恕罪。”

  

  澄娘子从旁边过来,手上端着一杯热茶,稳稳地放在陆赜手侧。

  

  陆赜冷哼一声:“你们这些奴才,主子任性,你们不知道规劝,反而随着主子性子胡闹。今儿跟着姑娘出去的人,一律领十板子,罚俸三个月。”

  

  小茴香不住磕头:“谢大人恩典,谢大人恩典。”

  

  秦舒一时叫梗住,连喉咙都痛起来,只怕自己这时候开口求情说话,反而更加连累小茴香她们,叫陆赜罚得更重。

  

  她怔怔地站在那里,就见澄娘子笑着过来:“姑娘,爷也是为了您好,如今外头天冷,您又是去的山上,一时不慎,马车从山上摔下来的事情也是常有的。更别说不知什么时候,又有登陆的倭寇流窜……”

  

  秦舒知道,这个时候是该跪下认错的,但是她僵直在那里,实在是跪不下去。

  

  她抬头,见澄娘子一脸温柔的笑,陆赜还坐在哪里等她认错,理也不理,绕过隔断的四季山水屏风,撩开珠帘,往起居的内室去了。

  

  陆赜一时竟下不来台,黑着脸,咬牙吐出几个字:“真是反了。”

  

  澄娘子便劝:“大人,姑娘年纪小,气性也大,您不要同她计较。”

  

  陆赜摆摆手,吩咐她下去,末了叫住她:“你管着总督府的庶务,也颇不容易。这丫头年纪小,脾气又不好,以后你就不要往这里来了,免得那日她生了气,你少不得像今日这样来赔罪的。”

  

  澄娘子听了,脸色煞白,怔怔望着陆赜,心里知道这是念着多年主仆,给你了留了面子的,挤出来笑比哭还难看,止不住酸溜溜道:“大人这样疼爱姑娘,真是姑娘的福气。”

  

  陆赜揉了揉眉心:“她要是知道是福气就好了。”坐了一会儿,起身往内室来,见她抱着腿,坐在榻上,手上正抱了一盒点心,在里面挑挑拣拣,看见他进来,也只当没看见一样。

  

  陆赜便道:“你倒还有气了?这个时节,往外头跑,大半天不见人影,满府的人都撒出去找你。”

  

  秦舒吃了几块儿桂花糕,胃里才舒服了一点,直视着陆赜的眼睛:“你才不是因为外头冷,外头可能有流窜的倭寇,才不叫我出去。是你自己等了大半日,所以才生气的。在你看来,我不过是你的一个玩意儿,只有我日日等着服侍你,没有你等我的道理。”

  

  这话倒把陆赜气了个到昂,指着秦舒道:“妇人之见,不,是小人之见。”

  

  秦舒撇过头去,冷冷道:“尊卑有别,贵贱有别,男女有别,泾渭分明,我知道你的意思,总督大人。”

  

  陆赜深觉得这个小女子,牙尖嘴利,倘若她要堵你的口,你是万万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的,他憋了半晌,心知倘若这个时候不顺着她些,不知哪个时候又起了要跑的念头,叹了口气,去抚秦舒的削肩:“好了,不过一件小事,怎么又扯到尊卑贵贱来,又说什么玩意儿不玩意儿的话?”

  

  秦舒也只得顺着台阶下来:“既然不过是一件小事,那么那顿板子是不是可以免了?”

  

  陆赜站在那里,既没说不同意,秦舒便只当她答应了,掀开帘子出了门来,吩咐:“爷说了,不用打板子了。”

  

  小茴香倒也聪明,只等在门口,倒也没人强拉她去受罚,因此倒是一板子都没挨,见此笑眯眯:“姑娘饿了吧,我去厨房端了饭菜来。”

  

  秦舒进得门去,便见陆赜在书案上磨墨,唤她:“过来,写几个字来瞧瞧。”

  

  秦舒不知他要干什么,又想起那日在温泉庄子书房里的荒唐事,免不得提防起来,一只手微微卷了卷袖子,提笔便写了今日瞧见的四个字——万世流芳。

  

  秦舒从来没练过毛笔字,即便是到了古代也不过勉强算会写罢了,拿笔运笔全然不懂,笨拙得很。

  

  陆赜见了皱眉,又随手拿起旁边的一本书,念了一句:“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区区剪除鼠窃,何足为异。若诸贤扫荡心腹之寇,以收廓青之功劳。此话怎解?①”

  

  陆赜那语气,让秦舒仿佛回到了高中语文课堂,语文老师是个青年秃头小哥儿,上语文课讲解古文的时候,最喜欢随即点一个人起来,叫他翻译。

  

  秦舒被他叫起来,吭哧吭哧半天说不出来,惹得他叹气:“秦舒,你这么偏科,以后只能去上隔壁人大了?”

  

  秦舒此刻默默叹气:老师,要是知道我会到古代来,我一定好好学文言文。

  

  陆赜笑一声:“大雪天都要去山上听讲学,连句读详解也不通,可见也是个叶公好龙的。”又捉了秦舒的手,带着她在宣纸上写字:“握笔要空,而非实,下笔要讲究藏锋……”

  

  秦舒不明所以,叫他握着手,在纸上写字两个字——凭儿,又在旁边并列写下自己的名字来——陆赜。

  

  陆赜见了这两个名字,很是满意,放下笔,道:“你既然这样好学,日后每日我抽出半个时辰,教你读书写字。”

  

  秦舒不知道他又起了什么兴致,只是自己去听讲学,可不是为了学那些之乎者也的古文,她道:“温陵先生讲的可跟你们不一样,他的书上说男子女子都是一样的,并没有什么不同,还说有好女子便可立家,无需男儿。”

  

  “还说士农工商都是一样的,无高低贵贱之分……”

  

  秦舒越说,陆赜脸色便越暗,打断道:“这种人的异端邪说,听个新鲜也就罢了,倘若听得多了,移了性情,将来吃苦头的便是你自己。”

  

  犹自喋喋不休:“君臣、父子、夫妇三者,天下之大纲纪也②。各在其位,各安其份,才是正道。”

  

  秦舒心里默默摇头,好一个三纲五常的封建士大夫,她转头反诘:“如爷这样说,还未娶妻,如今便有意叫我生下庶出儿女,岂不是乱了纲常?”

  

  陆赜笑笑:“这算什么乱了纲常,便是庶长子又如何?”

  

  秦舒自然知道他话里的意思,便是庶长子也不会越过嫡子去,爵位家私自然是以嫡子为重,她一时冷静下来,斟酌道:“温陵先生讲学,我不过自己在小宅子里闷得慌了,是去听个热闹罢了,我今儿也并没有见到温陵先生。听说讲学那日人山人海,比庙会还热闹。”

  

  陆赜想了想,道:“要是闷了,出去逛逛,或者下了帖子请别府的女眷来说话,这都是好的,只是听那个狂悖混账的人胡言乱语,是大大不必。”

  

  秦舒见他神色,是不容置疑的,见此只好答应:“我知道了。”

  

  这时候,小茴香在外头禀告:“大人,外头有日昌隆的掌柜来回话。”

  

  陆赜转头:“来得正好,你在屏风后面也听一听。”说着走出去,吩咐道:“请进来。”

秦舒坐在屏风后,透过浅浅的水墨屏风,便见一位五十多的掌柜穿着灰色银鼠褂袄弯腰低头进来,打了个千,又跪下:“满桂叩见世子。”

  

  陆赜嗯了一声,道:“坐吧。”

  

  那掌柜的也不敢坐实了,只挨着半边屁股:“谢世子。”

  

  陆赜端着茶撇开浮沫喝了一口,这才道:“你上半年写了信去京城,说是有难处。”

  

  那掌柜的听见这话,立刻站起来:“回世子,不敢同世子说这种话。世子也知道,天下的票号,现如今都以咱们日昌隆和大通票号为大。现如今世子赴任江南,江南的困境自然迎刃而解,只是北边以大通票号为尊,我们实在进不去。”

  

  见陆赜脸色尚好,这才继续道:“金库里堆着山一样的金银,如今世子又到江南来了。我们这帮老伙计商量了一下,与其把这些钱借给别人收点微不足道的利息,倒不如咱们自己把海贸这一摊子支起来。只是这是大事,不敢不过来请世子的示下。\"

  

  陆赜听了,笑骂道:“你们的消息倒也灵通!”

  

  那掌柜的笑笑:“世子操心的是朝廷上抗倭的大事,我们这些老家伙帮不上忙,也只能多留意这些商贾之道。”

  

  秦舒在里面听得疑惑,票号倒是知道,只是这时候的票号业务简单,大多是对商户服务,大宗的银两来往运输不便,垫支较大,便催生了此时的票号。

  

  这种票号与现代的银行完全不同,你存钱进票号不仅不会给你利息,还要收你的保管费。对于普通商人和平民百姓是相当傲慢,还规定一百两银子以下一概不办理汇兑,只对大商户服务。

  

  秦舒大三的时候曾经在某个银行实习过,在大堂干了三个月,饱受折磨,好在保研过了,又接着念书去了。

  

  她听那掌柜的,对陆赜说话,仿佛十分恭敬,以他为尊的样子,暗道:怪不得拿五千两银子出来眼睛都不眨一下。

  

  陆赜道:“泉州、苏州、宁波,这三处地方,都要开海禁通商了,内阁已经发了行文,待海上谈判的消息传回来,最迟明年开春就要建市舶司了。”

  

  那掌柜的得了确切的消息,果然高兴起来:“得世子这句准话,我们这帮老家伙就放心了。”

  

  他说罢,从袖子里掏出来一份东西:“这是世子上次叫人吩咐我的干股,虽然只是个古董铺子,三成的干股一年也有上万两银子了。这上面已经用好印章了,世子只需写上那人的名字即可。”

  

  陆赜嗯一声:“你们想做海贸,我也不是不许,你们商议着,拿个条陈出来。”

  

  谁知那掌柜的已经写好了,从袖子里掏出一份儿奏折大小的条陈,笑眯眯道:“不敢瞒世子,已经写好了。”

  

  那条陈叫陆赜展开,长长的,字写得又小又满,直看了一刻钟,这才道:“就按你们说的办,只是有一句话,千万把好关,出了纰漏,求到我这里也是没用的。”

  

  那掌柜的一副忠厚老实的模样,这时候才露出几分精明来:“世子放心,江南的商场上,咱们这帮老伙计还没有失手过。”

  

  陆赜盖上茶碗,放在桌上:“今儿天冷,就不多留你了。”

  

  那老掌柜便知趣:“小人告退。”弯着腰,掀开帘子,退了出去。

  

  秦舒坐在哪里,听得半懂不懂,见陆赜手上拿了一张纸,走到书案处,唤她:“过来。”

  

  秦舒只好站起来,叫他握住手,提笔蘸墨,往那张纸上空白处缓缓写上三个字——董凭儿。又捏住她拇指沾了朱砂,往上面印了手印。

  

  秦舒颇有点儿愣在那里,问:“这干股是给我的?”

  

  陆赜指腹间染上了朱红色的朱砂,他伸手往秦舒的额间点去,恰如点点梅花,笑:“不是给你的,还能是给谁?盖因你往日总说自己没个依靠,恐日后见弃于我,不得善终。”

  

  那只是托词罢了,秦舒心里默默,又听得他道:“我既放了你身契,你便是自由身,现如今给你一份儿产业傍身,等日后纳进府去,还有什么可怕的?”

  

  纳妾?果然又重提进府这件事。秦舒叫他问住,慢慢转过头去,望着窗外的一株疏梅发愣。

  

  陆赜最见不得她这副皱眉含愁的模样,捏着她的下巴强迫她转过头来,忍着怒气,问:“你还有什么不满足?”

  

  秦舒认真想了想,自己其实并不算一个不能融入古代生活的人,只是叫她同古代女人一样,跟几个女人同享一个丈夫,那是万万做不到的。而且,就陆赜这种封建士大夫,开口道德闭口文章,浑身上下都充满了男尊女卑瞧不起女人的气息,跟他生活在一起,实在是一种折磨。

  

  秦舒觉得还是如实说为好:“嗯,往日我在园子里的时候。家里的爷们儿纳妾也是有的,晨昏立省,站着侍候立规矩是常有的事情。生下的子嗣,好一点的叫自己养的,倘若正房奶奶抱去养,不仅不能抱怨,还得感恩戴德。逢年过节遇见自己生的少爷小姐,也并不能以亲生母亲自居,反而要给少爷小姐行礼。”

  

  她转过头,眼神里是十足的清醒:“大爷说,心里喜爱我,把我放在心上,便是叫我过这样的日子吗?”

  

  陆赜问:“你还是不愿意?”

  

  秦舒笑笑:“不是还不愿意,是一直不愿意。我这个人,生平最怕的便是别人瞧不起我。我身份低微,又是无知女流,大爷便瞧不起我;将来大爷娶了正妻,我在她眼里不过一个暖床泄欲的玩意儿,自然也是瞧不起我;我生下的儿女,不能叫我娘亲,这又是另外一层瞧不起了。倘若我给大爷做妾,这些瞧不起都要统统笑纳了。”

  

  她转过头,眼眶有些酸了,苦笑:“大爷说喜爱我,难道叫一个人活在屈辱之中,便是大爷口中说的喜爱吗?”

  

  陆赜握紧拳头,问:“入我的府邸做妾,便这么叫你屈辱吗?”

  

  秦舒后退一步:“大爷或许待我没有屈辱之心,却实至我于屈辱之地。我说过的,我宁愿嫁给平民布衣,又或者一辈子不嫁人,都不会做别人的小妾。”

  

  这些日子相处得甚好,又见她日渐柔顺,谁知不仅没有回心转意,反而变本加厉起来。

  

  陆赜叫她气得手腕微微发抖,抚落书案上的砚台、毛笔,吐出两个字:“放肆。”

  

  秦舒看着他盛怒的面容,忽然就失去了表达的欲望,无论说再多的话,他都是连一个字都听不进去的。她忽然警醒起来,一个人会在什么情况下对牛弹琴?

  

  大概是有所期待吧?期待陆赜良心发现吗?

  

  或许,在陆赜看来,秦舒这种出身寒微的小女子本来同他就算两种生物,就如同秦舒看着池塘里游来游去的鲤鱼,只会观赏它们靓丽的外表,而不会从它们吐出的泡泡里读懂内容。

  

  可悲的是,秦舒同陆赜或许说着同一种语言,但实实在在是两个世界的人,无法理解对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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