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9章 做我高台月(1)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我反复坠落在这个噩梦。
梦里四四方方, 逼仄漆黑,悬着一座双人棺椁,我竟怯得不敢上前。
我在怕什么?
那个鹦鹉洲, 那个中秋夜,我已经失去了一切不是么?
我没有什么还能失去的。
不要紧。
我告诉自己,我只是看一看,远远地看一眼。
你在里面睡得正熟。
乌青青的发,红弹弹的唇, 描着淡淡弯眉,剑灵把我的心上人照顾得很好,百年欢笑艳烈, 百年寿终正寝,无痛无病, 晴雨相宜。
是喜丧。
喜嫁又喜丧, 很好的。
我痴痴望着你的眉, 你的眼,你的唇, 以及你的胸前, 陪你殉葬的情剑。
我由衷地羡慕,却生不起任何嫉恨。
我有什么资格嫉恨?
是我想得太天经地义了, 以为只要有苦衷, 以为只要能相守,便能消除一切芥蒂。那时, 我怎么会天真地以为, 只要我从始至终地爱你,守好自己的贞洁,我就能在风雪归来, 伴你身畔,我们再没有任何离分。
我以为,我能拔掉你心里所有的刺儿。
我以为,你会等我。
琴哀素高估了自己,也低估了你。
三十六洲的剑尊首席摔了个跟头,再也爬不起来。
所以……这便是,让我长眠不醒的心魔吗?
墓穴里的长明灯早就熄了,很黑,很冷,我踌躇着,你还安稳吗?我迟疑伸出手,想触碰你的脸,指尖又蜷缩起来,缓缓落在身侧。
你厌极了我,还是不碰了罢。
你生时我不能让你开颜,何苦魂归处还让你恼恨?
你那双手那么细,那么小,无论是花朝灯火,还是黄泉碧落,也只够牵一人。
我又退回到了长明灯后,闭上了眼。
我不能亲手替你穿嫁衣如火,又不能为你红妆入殓,我什么都不能做。
我卑微地求,我守一守你。
可以吗?
最好能长久些。
我寻了一个四阴绝地,把自己炼成了一具活尸,你说你最怕被虫子咬,有活尸守棺,它们不敢咬。
朝朝又岁岁,万年又万年。
没有日月的阴墓,我昏昏沉沉,清醒的时辰越来越少。
我仿佛忘记了些什么。
尸魂却不肯忘。
它们伤的伤,逃的逃,叛出了我这具腐朽的身体,去哪里,我也不管它们。
我留在这里就好。
又一日,草长莺飞,我醒过来,灵府昏暗,仅有一丝清明。
我要蜕化为不化骨了。
我会……忘了你,忘了这世间所有的一切。
我没有阻止,也不需要阻止,这是我早已预料的结局。
天地没有琴哀素又会怎样呢?
它仍在。
苍生没有琴哀素又会如何呢?
他们会哭着,欢呼着,簇拥着新的盖世英雄登场。
我知,我没有那么重要。
万斯年后,谁也不会记得我,谁也不会来找我。
我第一次离开了墓穴,急急地下了山,我想买一盏灯,兔子的,老虎的,什么都好,想提给你,最后再看一看我。很不凑巧,元夜已过,剩着一些积雪残灯,被人随手扔在街旁。有的还很新,亮堂堂的,那么好,我不明白为什么要扔掉。
我犹豫了片刻,蹲了下来,细细地扒,眼帘跃出一只粉鼻头。白胖胖的墩身,粉绒绒的大耳,我莫名有一丝雀跃,轻拍着小肥猪脑袋的雪。
我轻轻地许愿。
你同我归家,让她看一看我,可好?
一只虎头鞋踩住我的手。
我顿了顿。
那胖男童嚣张地说,“小乞丐,你想要这个啊?”
我点了点头。
“小乞丐,这里是天子脚下,没有什么是可以白拿的,你要想要,你就得听本少爷的!现在,趴下,本少爷要骑马!”
胖男童又催促。
“快点!你是不是不想要了!不要本少爷可就踩烂了!”
我快没时辰了。
我要回去见你最后一面,或许能借着灯火,说一说不曾说过的话。
我顺从趴了下来,被骑着走,学着狗叫。
又来一群小孩,拍着叫汪汪。
那胖少爷过了瘾,又让我躺在路中间,扒我的裤腰带,说要晒一晒小泥鳅。
小孩们齐齐哄笑,帮忙压着我的手脚。
我竟想杀了他们。
为何我要为这种苍生斩妖除魔?
为何我要因这种蠢货与我师妹背道而驰?
若当初我不保他们,只保你一人,管他们生灵涂炭,我本不用走那一条绝路,我们本不会心生隔阂。
我真蠢。
我无法遏止我的暴虐冷血的念头。
但最终,我抓住胖少爷的手,只是轻轻一捏,许久不曾开口的嗓子生涩阴冷,“……给我,灯笼,我,我要走。”
胖少爷恼羞成怒,一脚踩破那小猪,踢到我脸上。
“你个臭要饭的,真是不识好歹,给你,都给你,玩去吧!”
竹条骨架宛如刀刃,顷刻从里头透了出来,扎破了薄纸,也扎破了我的脸。
滴答。
滴答。
鲜血模糊了我的眼。
我疯了一般嘶吼,灯笼,我的灯笼。
这番动静引得旁人注意。
胖少爷嚷嚷着,“这臭要饭手脚不干净,偷了灯笼还不承认!”
“什么?是个偷儿?!”
“有手有脚要不要脸!!!”
无数人冲上来,对我拳打脚踢。
我拱着背,蜷着腿,用完好的肚皮小心翼翼裹住灯笼。
咒骂声不绝于耳。
我越来越疲倦,昏睡了过去。
再睁眼时,我脖子套了项圈,四肢同样系着锁链,被人拴在了潮湿的马圈。
当地流传着犬神通灵的传说,家家户户都会豢养。
我没有记忆。
听说我是偷了少爷的东西,少爷心善,没有报官,反而收留我,养在后院,当做犬神一样供奉起来。我无家可归,在马圈住了一年又一年,伙食越来越好,最初是剩饭馊菜,最近竟还有些新鲜的鸡杂。
这日,我正享用饭食,后院来了两个姑娘。
先头的姑娘是掌柜的女儿,少爷的妹妹,她语带炫耀 ,“般弱,快看,那是我家的犬神,你别看他那么脏,刚来的时候,那张脸俊得跟神仙小哥似的,奉天城独一份儿!可惜脑子坏了,又是个哑巴,疯疯癫癫的,谁靠近他都要挠一脸血,也就我家肯收留他白吃白喝了!”
我饥肠辘辘,对这些谈话不感兴趣。
我蹲下来,用手抓着鸡杂吃,忽然眼前多了一只羊皮小靴,窈窕的影子跳进了栅栏,生气踹飞了我的饭盆。
马儿受惊嘶叫。
我呆呆仰着脸。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烟霞色。
你背着天光,我形容不出你的美貌,色儿浅浅的桃肉粉唇,妆了一缎蜜蜡黄披积金粉的响铃裙,墨发瀑儿般披落下来,风筝似地飘着两根细细长长的蝶黄丝绦,好看得教我眩晕,你还鼓着肉脸,那一双耀彩潋滟的凤眸瞪着我。
嗯……生气也好看。
我好像对你一见钟情了。
我被瞪得心肝儿砰砰直跳,前所未有的感觉。我怯得不敢看你,又哒哒哒去叼了饭盆回来,你又踹了出去,这一次眼神极冷。
啊,我知了,你是不是饿了?
我顾不得饭盘,我扒开身旁的枯草,掏出一颗小青桃,擦了擦,递到你面前。
“啊……”
吃,涩涩甜甜,还有点微酸,好吃得很,我就藏了一颗,都给你。
你也呆呆瞅着我,似乎失去了言语。
我焦急起来,鼓动喉舌,涨红了脸却只能发出——
“啊,啊……”
你是不是饿傻了?怎么不吃?
我想塞进你嘴里,但我看见我的双臂,很脏,溅满了泥泞与马粪,指甲里结了一层厚厚的黑垢,我不能碰你,会碰脏的,我这么想着,怯懦地收了手。
但下一刻,你扑了过来。
桃红,蝶黄,蜜蜡,春日扑面烧来,我心头乍响惊雷。
来不及反应,我错愕被你扑倒。
裙摆的铃舌热烈颤动,我攥紧的酸甜小青桃滑脱了手,飞过你的额头,咚咚弹了出去。
我不知所措。
“师哥……小师哥……我错了……”
你顶着那一枚红印子,趴在我胸口,断断续续地呜咽,泪珠子颗颗滚落。
“我早该,来找你的……”
师哥?
谁啊?
我竟有些失落。
你错认啦。
我是犬神,不是你的师哥。
我犹豫着,费劲抬起被锁链捆住的手,轻拍你剧烈耸动的肩胛骨,笨拙地安抚,“啊……啊……”
莫哭。
莫哭。
我再攒一攒,攒满一篮的嫩青桃给你,听说姑娘家吃点甜的,就能高兴了。
再后来,你撕开了一尾裙摆,连带着一颗铃铛,绑住了我的双眼。
“锵——”
你掰开了我的项圈,砍断了我手足的锁链。
你带着我,跨出了脏臭昏暗的马圈。
来了很多人。
都在拦你。
我耳边是铃声阵阵,隐约听见你讥笑,“敢把我的师哥当狗养,你们当真有能耐啊。”
“饶你们?凭什么?都给老娘去死!”
滴答。
滴答。
我又听见了那种声音。
我不安牵紧你的手,你在耳边低语,“师哥不怕,我训几条狗而已。”
深夜,你寻了一处天井,用葫芦瓢舀满了冷水,泼着我的头发跟身体。
我被你快搓掉一层皮。
我无助地敞开双腿,暗匣里的桃剑,你气呶呶的,反复地搓洗,我失神着,双眸氤氲起大片水雾。
我如同受惊的鹿。
想说,不要紧,他们没碰到我,我那里不脏。
后来是如何呢?
后来你发现了我的慌张,又是懊恼咬着唇,摩挲着我鼻尖的小痣,你抵着我的脸,对它说,对我说,“小师哥,你记得好,不记得也好,这一次我不会再弄丢你,我不再骗你,不再跟你耍心眼儿,我会很乖,很老实——”
你说,我会把我的根儿,安安分分地扎在你的穴里,让她生根发芽,长成参天大树。
我恍惚着,我好像哪里听过熟悉的话语。
我好像被骗了一次又一次。
你总爱撒谎。
但我仍说,好。
我太疲倦了,我也许离死不远,但死前若能美梦须臾,我甘愿。
我们成婚了。
那日,春波潋滟,碧草葳蕤,我换身红衣,撑着一支竹篙,划开浩荡白水,船儿是尖尖小小的,像初露的荷尖角,但也够用了。没有宾客,没有喜宴,只有我们彼此。
我们终于拜了天地。
月落到天心时,你端来一盘生饺子,故意捉弄我,生不生。
我笑着嚼,生。
你赤着一双裸足,荡着河水,又热烘烘钻进我的喜服里。
我枕着盖巾,抱住了你。
我们像蛇一样交缠,游走在峭危的山崖。
我们追着一头鹿,波光万顷涌向了我们。
可美梦易碎。
世人骂你是屠城妖女,你站在万人中,万人把你淹没。
你又一次死在我眼前,死在我极爱你的年岁。
我竟没哭。
我杀了万人,衣袍染血,抱着你回,回那一只我们成亲的小船,你闭着双眼,冰冷双唇,安分睡在我的膝间。
我望着你熟睡的面容,痛楚的心湖泛起一丝永久的、隐秘的欢喜。
真好。
你再也不会离开我。
我低下头,煨烫你的眼唇,任由小船悠悠荡荡,带我们去没有离别的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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