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5章 情郎(1)
雪域神山, 金雕盘旋。
冰冷血腥的瞳孔钩着猎物的影子。
草湖旁,牛羊肥美,牧人醉倒在烈酒中, 那一根油光水滑的牧鞭滑到长靴旁, 随主人一起放松了警惕。
金雕是这片辽阔草原雪山最好的猎手,哪怕最残酷的严冬里,它总能凭借自己敏锐的目光,锋利的爪牙, 从苍青色的天穹俯冲疾驰,在人类愤怒又无可奈何的怒吼中,抓起一头鲜血淋漓的猎物,得意展翅, 扬长而去。
它连续多日饱餐, 羽翼愈发厚满有劲。
看准时机, 金雕破开幽暗的阴翳, 嚣张掠过牧人醉醺醺的酡红面孔,利爪锁住羊羔的嫩喉。
噗嗤!
金雕双爪狠狠钉入皮肉, 尾羽染得通红。
洁白的羊羔无助叫唤, 惊醒了醉酒的主人,他抽起牧鞭驱赶金雕, 却是徒劳无功,眼睁睁看着那嚣张的家伙从他头顶飞过, 洒下一两滴滚烫的羊血。
湿冷的岩石堆里, 雪域少年的漆黑肤色与周遭几乎融为一体,长睫毛覆了晶莹细雪,连呼吸都藏匿起来,如同一尊死物。
下一刻, 他双眼刮起冷光,利落抽出箭筒里一支白羽箭。
力挽强弓,小臂血络根根拔起,宛若凶煞。
“唳——”
白羽如流星,金雕被一箭穿胸,叫声凄厉,从天际狼狈掉落。
牧人跑得气喘吁吁,捡回了自己半死的羊羔,连连道谢,“降措,你小子,箭法愈发出神入化了!”他真心实意夸耀道,“难怪梅朵小公主点了名,要你做她的男人,这一手神弓哪个女人不爱呢!”
梅朵,神山之女,年满十九,腰臀生得丰盈美丽,作为王宫里的小公主,她的爱慕者多不胜数,偏看中了这一个被雪虎奶水哺育长大的孤儿。
白玛降措沉默寡言,眉眼冷厉粗犷,他天生发色异于常人,银白短发用弯刀从耳根处切开,锋利整齐得没有一丝毛茬,当他凝视着你,比神山经年不化的积雪还要冷酷。
白玛降措缓缓摇头,捡起了那一头半死不活的金雕,也没有更多的动作,转身就走。
牧人没有生气,冲着少年高阔的背影挥舞牧鞭。
“降措!别忘了!后日便是赞普与和亲公主的婚礼!我跟你说哦,那中原王朝来的小公主,可真不一般哪,比咱们的天女都要好看,那鸦羽还要柔顺的长发,牛乳般的肌肤,一定要去看一看哪……”
和亲公主?
那是什么?
白玛降措习得的文字很贫乏,他只知道“公主”是一个很头疼的东西,不能吃,也不能喝,甚至还惹麻烦而不自知。
白玛降措回到了自己的黑帐篷,与旁人隔得很远,平时也鲜少有人来往。
到了夜晚,篝火燃起。
他也独自支起一个火堆,给自己炙了根肥羊腿。
腿边则是趴着一头皮毛如雪的庞然大物,它正吃完新鲜的血食,餍足般舔着利爪,弄得附近的牲畜都有些不安,随即响起了主人低低的叱喝。
白玛降措鼻尖嗅到了一丝香气,有人鬼鬼祟祟靠近,并且试图伸手捂住他的眼睛,白玛降措身形一晃,对方险些栽进火堆里,连忙刹住了脚,“好啊,白玛降措,你竟敢捉弄本公主!”
对方依然沉默。
梅朵气恼跺了跺脚,“你知不知道,你这一躲,我要是栽进火堆里,烧伤了脸怎么办?”她乌溜溜的眼珠又是一转,“哼,要真是那样,没人娶我,我就赖你一辈子!”
“……”
说了半天,正主连眼皮都不抬。
甚至那头雪虎撑起圆滚滚的脖子,懒洋洋看戏。
梅朵有心撒气,然而低头一看,火光明灭,映着浓眉薄唇,那一身粗厚的绛红色氆氇非但不老气,反而被火焰烘出鲜丽炙烈的色泽,他脱了半边的袖子,柔软的浅黄色勾勒挺拔结实的胸肌。
梅朵看得一阵口干舌燥,恨不得拉他到毡房里使劲快活,好让他那一双拉弓射箭的粗糙大掌在自己身上流连。
可她追在白玛降措屁股后头跑了好几年,偶尔穿得轻薄撩拨他,都不见他有所表示。
恨你是根粗木头啊!
梅朵有些急了,她年纪也渐渐大了,尤其是父王还娶了一个比她还小的后娘,她的婚事自然被重新提起。
今夜是她最后的机会。
梅朵试探问,“你今日不是捉了那个雪山凶徒么?我能不能看看?我不白看,这一株苏罗玛宝,给你!你经常打猎,还三天两头受伤,可别小看这些药材,有时能救命的!”
“……”
苏罗玛宝是珍贵的药材,有市无价,但对他来说这点药材换一头金雕不可能,看看可以。
白玛降措点头,起身就走向毡房。
他答应了!
这根闷木头总算开窍了!
梅朵雀跃无比。
她刚进去,黑牦牛毛的厚实毡房挡了风,顿觉暖和起来,她脸颊也红扑扑的。毡房里面很暗,好在篷顶开了一个天窗,漏下点天光,中间铺了一大块花纹沉暗的地毯,其他少年帐里都会供着神龛,点着酥油灯,而他都没有。
人们都说,母虎喂养的少年,有一股不信神佛的凶性。
至于那头战利品金雕,它还顽强活着,被少年毫不避讳丢在毯子旁,鲜血濡了一地,连毛毯边角都被浸湿,浓烈的腥气让梅朵几欲作呕。
少年表情如常。
梅朵看了一眼倒霉的金雕,就匆匆收回目光,她咬了咬唇,脱开了双袖,又露出了一片雪肩。
白玛降措不言不语,离开毡房。
梅朵豁出去了,她冲着他叫,“你都十六了,身边都没一个母的,你还要憋到什么时候?你要是实在不愿意入我王宫,我就不告诉父王,跟你私底下好,行不行?我要你的人,也不用你负责,这总可以了吧?”
少年长腿跨得更快。
梅朵气绝,追着跑出去,架在树枝上的羊腿也没了,只有一头打着盹儿的大雪虎。
天快亮的时候,白玛降措一身寒气回来,白发贴耳,湿漉漉地滴着水珠儿。
他掀开毡子进了帐篷,那惹麻烦的公主早就不在,大家伙卷着毛毯呼噜,睡得正香。
作为单身少年,白玛降措手脚利落,给自己做早饭,加了点酥油茶,捏成糌粑,风卷残云般吞食,再将一整碗酥油茶喝完,顶了个半饱,于是他又切了几片厚鲜肉。
大家伙闻着香味醒来,亲昵钻他肘臂,白玛降措僵硬冷漠的面孔多了一丝柔和,也丢了块给它开胃。
有人说,他出生时发色异常,被父母丢弃在荒野里,幸得母虎经过,当时她痛失一只幼虎,就把幼儿当成自己的子嗣叼了回去。
而他身边这一头威风凛凛的公虎,就是他的“哥哥”,他给它起名白玛多吉。
多吉,金刚之意,从出生时起,哥哥就像金刚一样守护他。
母虎把他们抚养到三岁,就让哥俩独自生活觅食,哥哥不放心他,总是跟着他,久而久之,兄弟俩搭伙狩猎。
七岁,他与哥哥狩猎一头黑豹,阴差阳错救了一个老年僧侣。
对方似乎对他的处境很是不忍,花了很大的功夫把他捉了回去,十分耐心教他学习,让他改掉从前习惯,像人类一样洗澡、进食、认字、说话。
后来僧侣去世,给他留了大笔遗泽,他也以白玛降措的身份,带着哥哥多吉,扎根这片神山。
神山的顶峰修筑着一座白宫红殿,那是王宫,只有赞普及其家人有资格住在里面,中层则是权贵大臣的居住场所,僧侣们的寺庙建在半山腰,最下边凿了一排排窑洞,平民挤挤挨挨靠在一起,颇为杂乱。
白玛降措孤僻凶戾,也不喜群居,就在山脚边寻一块空地支起毡房。
随着他的箭术愈发精进,用猎物换来了不少好货,人们对他的异样目光也渐渐改观,在怪胎的名号前又多了一个神弓手。
他年纪渐长,有女人对他抛了露骨的眼儿,梅朵就是其中之一。
然而他从始至终,宁可自己用手粗蛮解决,也不愿意接触任何雌性。
应该说,除了老僧侣,他不相信这里的任何人。
猛虎啸山林,他的心亦不在王权笼罩的神山,而是遗落在那片茫茫的荒莽里,只有那块强者为尊的天地,他才能快活奔跑,肆意狩猎,痛快咬开猎物的喉咙,用那滚烫的鲜血抚慰饥肠辘辘的肚子。
那里没有异样的目光,也没有繁琐的规矩。
他做梦都想回去。
回到母亲那温暖的怀中,睁眼便是微暗的星光,青青的草茬,风中飘来猎物的腥涩气味,哥哥咬着他的尾巴同样睡得正熟。
白玛降措对这里的一切厌恶透顶,他的耐心随着老僧侣去世,而逐渐耗尽。
他下了决定,他要离开神山,就在那场盛大的婚礼过后。
婚礼当天,王宫欢庆。
白玛降措像是一尊漆黑雕像,他罕言寡语,淹没在人群的手舞足蹈中。
未嫁的女孩们借着这一场盛事,察看自己未来的夫婿,高大结实的白玛降措很快入了她们的眼。
蜜蜡般的修长脖颈似入鞘一般,落进冷金色的对襟高领里,纯黑的底色,万寿藤的典雅纹样,袖腕则是压着暗花锦缎,金银扁线的镶饰同样锦上添花,更别说那层层镶边的皮毛,水獭皮貂皮虎皮俱全,没几分本事,根本镇不住这一身华美威厉。
“那个就是被母虎养大的男孩吗?长得果然神勇哪!”
女孩们窃窃私语。
“来了!新娘子来了!”
神山以马迎亲,那和亲的小公主入乡随俗,骑了一匹母马,被众人牵着上山。
黑潮潮的人群,闹哄哄的声音,站远一点的,只看见那新娘子一身火红,模样完全瞧不清楚。
白玛降措眼力超群,只一眼就看了个大概,和亲小公主身架很小,腰身还没有哥哥的脖颈大,他甚至听见她低低咳嗽,像逼到绝境的小猎物那般细弱喘息。
好像养不活的样子。
他在神山生活了七八年,见过外地嫁进来的女人,寿命都不是很长,有的一两年就去了,活得最久的有二十九岁,也在前年走了。
听闻那中原王朝风沙少,水泽遍地,物产丰富,人也长寿,不像他们这里,食物匮乏,昼夜相差极大,到了冬时,人仰马翻,死的人不计其数。
女人更是难熬过去。
他本不该多管闲事的,但不知为何如此在意,他明知道哥哥还在帐篷里饿着肚子,仍随着人群,热热闹闹上了神山。
这是王宫唯一一次允许平民接近。
他沉默跟在她的马屁股后面,看她被洒神水,看她被老赞普哆哆嗦嗦抱下了马,老赞普年纪大了,再也不复以前的雄风,就这一抱,还险些摔倒。
小孩子们发出嬉笑的声音,又被父母飞快捂住。
你小子不要命了是吧!
新娘入了王宫,平民也得到了老赞普派发的食物,个个高兴不已。
“虎哥!”
大臣家的男童双颊酡红,他极其崇拜驯化雪虎的白玛降措,跑到他身边,悄悄地说,“那个中原来的新娘子,脚好小啊,只有我两个巴掌长呢!”
白玛降措猛地看他。
男童被眼风扫落,不禁缩了缩脖颈,“我没骗你啊,不信,你跟我来!”
白玛降措犹豫片刻,跟了上去。
男童惯常溜到王宫,护卫都熟了他的脸,根本没多加在意,男童带着他七拐八绕,进了一间熏得发暖的房子,墙壁上绘着色彩鲜明的壁画,光线从外面透了进来,新娘子盛装艳饰,连头纱都没摘,就昏睡在艳丽的毛毯里,往外横着一双脚。
不对。
白玛降措第一时间发现了异常,婚房外没有守卫,婚房内没有女奴,新娘子还横着脚,昏睡不醒。这种情况他也曾遇见过一次,他在野外瞧见了一双脚,拨开一看,那男人正搬弄昏迷的女人。
神山男多女少,饿极的狼不会遵守世俗规则。
他救下了这个女人,并把她送回了家,起先女人很感激,想方设法送他东西,他拒绝了。后来又过了一段时日,那家人突然翻脸,咬定他是夺人贞洁的罪徒,要他强娶女人。白玛降措自然不同意,那女人大他十五岁,尽管他不在意美丑,也不能接受一个脸盘腰身比他还要粗犷的女人。
他姿态强硬,又有僧侣们护着,那家人这才作罢。
事后他才知道,那女人跟不同男人厮混,未婚就怀了胎儿,她又看不上那些老男人,就想把主意打到无父无母的小少年的身上。
此后白玛降措长了个心眼,不再管这些发生在眼皮子底下的恶事,人类的皮囊下心肠总是曲曲绕绕的,他不太懂,也不愿意被算计,索性远远避开。
女人不仅麻烦,还惯会骗人。
那眼前这个呢?
她也会这样吗?
白玛降措破天荒想了很多,那些他从未想过的事情。
整座王宫像是伏下了一张蜘蛛网,要将这个外来者粘起来,再做一口美味的腹中餐。
——王权不容亵渎!
他们不会让这个中原来的年轻公主蛊惑老赞普,插手他们的内政!
“虎哥!虎哥!你快看,她的脚是不是有我两个巴掌长!”
男童得意比划着,又托起白玛降措的手腕,“虎哥,你也来比比看,你的手可大多了!”
他愣了下。
大掌已经贴在了新娘子的绣鞋底。
那竟是雪白的鞋底,浅浅踩了一些灰尘红纸,朱红的缎面,绣着龙凤双狮,翘头滴了一颗莹白的珍珠,裙摆没有遮住的地方,露出小块消瘦苍白的脚踝肌肤。他黑漆的手掌抵在她的鞋底,几乎能将新娘子的整个脚掌包裹进去。
身体里的鲜血直直烧了起来,沸成了火海,连背脊都痛得难受。
他怎么会这样?太奇怪了!
白玛降措又急又快起身,动作之大差点没把男童掀飞。
“虎哥!”
腰刀横在男童的脖颈,对方惧得魂飞魄散。
白玛降措指了指她的脚,又指了指自己,做了个割喉的动作,男童一个激灵,连忙道,“我不说!我绝对不把你捏她的脚说出去!”
他没有捏!!!
白玛降措气得压唇,张了张嘴,喉咙哑涩,他太久没说话了,发声也极其困难,索性放弃,拽起男童就匆匆离开婚房,到了半路,他顿了顿,又折返回去,隔着一层殷红头纱,两指掐了掐她的人中,这是老僧侣教强行唤醒别人的法子。
她果然幽幽转醒。
白玛降措飞快出了婚房,快得般弱以为见到了一道鬼影。
“雾草。”
她低骂,“有没有搞错,人穿错也就算了,还能穿错朝代的?!这破身体能在这里活五年算我输!”
这天以后,白玛降措总是走神,那双藏在婚鞋里的脚,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
到底是怎样的国,怎样的土地,才能养出这样一碰即碎的琉璃?
他白日里想着她,梦也是连绵的,好像也到了僧侣描绘的中原,波光粼粼的蓝色湖水,盖过头的翠绿的莲叶,摇着小船敞着嗓子皓白如雪的姑娘,正是那朝思暮想的身影,他不由得走进去看,又下起了细细的雨,那雨水淋在背脊,没有雪山的冰凉,反而热得腥膻。
他蜷着身体,嗓子涩得难受,竟在梦里交代了一次。
他热得醒来,大家伙还生龙活虎的。
白玛降措敞着双腿,与大雪虎面面相觑,黝黑僵硬的脸庞抑制不住飘起了红晕。
被哥哥看个正着,少年羞愤欲死。
多吉被他断断续续吵了一晚上,根本睡不着,索性守着弟弟醒来,它嗅了嗅那腥热的气味,又用爪子拍了拍弟弟的头,随后扭着尾巴,跑出了毡房。
长兄为父!
弟弟你等着,哥哥给你找媳妇儿去!
数日之后,白玛降措看着眼前的小雪虎,母的,她正瑟瑟发抖被哥哥叼在嘴里,然后甩到他脚下,大雪虎还特意把人家小屁股那边对着他。
“……”
白玛降措脸庞的羞意又热了起来,气急败坏,凶得龇起了一口白牙。
——我不要她!!!
——拿走!!!
哥哥歪了歪头。
——干吗不要?小是小了点,养养就好了!
弟弟不听话,转过身跑了,中途趔趄摔了一跤,爬起来跑得更快了。
哥哥多吉操心不已叹了口气,用舌头舔了舔小母虎的绒绒皮毛,又把她叼回原先的窝里,满毛脸都是可惜,这是它所见过的,神山里最美丽一头雪虎了!弟弟怎么就瞧不上人家呢?
小公虎的心思可真难懂啊!
第二日,白玛降措提着那头奇迹般活下来的金雕,去了僧侣居住的半山腰。
“你要学汉文?”
僧侣吃了一惊。
黝黑少年的脑袋都垂到衣领里,他强忍羞臊点点头,抓起金雕就胡乱塞到僧侣的怀中,表示他不白学,这是他的酬金,他掌劲很大,收回手时指缝插满了金雕的羽毛。
金雕:“?!”
你赔我的毛啊!!!
僧侣相当欣慰,满口答应下来。
自从老僧侣死后,白玛降措身上的凶性更重了,越来越像某种横行于野的猛兽,他们一直担心这个捡回来的孩子孤僻古怪,融入不了人群,如今他主动肯请教汉文,已是很大的进步了。
这一天,白玛降措新学俩个字。
寡妇。
僧侣解释道,“寡妇,就是死了丈夫的女人,中原那边推崇为夫守节,给她们立贞节牌坊,一个女人一生只能有一个男人,否则要被唾沫淹死。不过我们神山女人本来就少,也不太看重此节,寡妇是可以再嫁的。”
少年的瞳孔亮得惊人,如同灿灿至烈的耀日。
僧侣:“?”
他说了什么让这个血气方刚的少年这么兴奋?
又过了两年,白玛降措长到十八,身躯高耸挺拔,走到哪里都像一座黑塔。
而在这期间,神山内外交困。
老赞普力不从心,被弟弟以及一众大臣操控,内政更是乌烟瘴气,弄得民不聊生。老赞普争不过权,又迷恋起了美色,连他卧病在床整日咳血的和亲小公主也难逃一劫,老赞普颤颤巍巍挑了个良辰吉日,要为小公主破瓜。
当夜,大食来犯,神山大乱。
般弱脸不涂白了,血也不咳了,给自己吃了颗补气益血的药丸,就将老赞普踹到床底下,左右开弓,“没脸没皮的老贱货!一把年纪了还祸害小姑娘!你看看你这菊花脸,你这皮松得我扒都扒不起来,心里就没点数吗?”
“你说我图你什么?当然是图你早死老娘好早日继承你遗产!”
老赞普被揍得喘不上气,瞪着一双浑浊黄眼,“你,你大胆,来,来人——”
般弱拆了自己发带,勒住老赞普的脖子。
他妈的,忍这老货的咸猪手很久了,要不是王宫势力复杂,她一准送这老货升天!
今晚这老货还想拉着她逞雄风呢,般弱实在不能忍了,大不了她收拾包袱直接跑,虽然以她这病恹恹的身子,没跑几天就得嗝屁了。
“嗬,嗬……”
老赞普被勒得翻起白眼,使劲挣扎,也许是求生意志强烈,他的力气大了许多,般弱又使不上劲儿,险些被他翻了过去。
般弱咬牙加重力气。
“咣当!”
房门被踹开了,女奴们早被般弱支走,而来人披着一身黑氆氇,背后夹着风雪,面容模糊不清,但般弱能清楚看到他雄伟垒起的胸肌,壮得跟头黑牦牛一样!
般弱心凉了。
这是王宫护卫?
完了完了这把输了。
老赞普眼睛一亮,朝着救兵挥舞着双臂,“嗬!嗬!”
“咔嚓!!!”
骨头咔咔爆响。
老赞普的头颅被一双古铜色的大掌扭得错位,当场咽了气。
般弱:“???”
不等她回神,那双强行扭转头颅的双掌捂住她的脸,吓得她头皮当即起飞。
“他,死,了。”
雪地饿虎流浪已久,见着了梦寐以求的生肉,那浅色的眼珠都渗着幽幽的绿,腥得厉害,般弱只觉全身都被那一条带刺的舌头舔过,刺刺地生疼。
“你,嫁,我。”
男人发音浓重厚沉,又极为生涩,般弱没听清。
他又重复了一遍。
“寡,妇。”
“嫁,我,白,玛。”
她的发丝飘过了脸颊,白玛降措的喉咙渴得发痒,伸手要挽起她遮眼的发,近了才看清,女人的眼睛下方,点缀一颗浓墨般的小泪痣。
我靠!
这是一言不合就要扭脖子吗!
般弱吓得抱住他,好女子不吃当前亏,“我嫁!我嫁!英雄!饶命!”
轰!!!
白玛降措头顶都冒着热气,耳根红得熟透。
她答应了!!!
般弱被人架起了双手,这一头蛮勇的黑牦牛伏下了头颅,隔着一层衣料,咬了口小尖椒,生生疼得般弱掉了几滴眼泪。他有些手足无措,笨拙地揉,“结、结契是,是这样的。”
般弱见他怕自己的眼泪,又是挤了几滴出去,装起了拿手的柔弱,“下次,不准这样!”
他脸色通红,郑重点头。
般弱以为这黑皮护卫要带她私奔,逃离王宫,但万万没想到——
他带人击退了大食,驱逐了投敌叛国的赞普弟弟,并取代了老赞普,成了新任的王。
原来这头体型健壮的黑牦牛,是流落在外的王族血脉,被母虎哺育,又被僧侣收养,直到大敌当前,他率兵抗击,赢得神山上下的爱戴。
般弱在数日内经历了大起大落,又一次被送入了新赞普白玛降措的婚房,真是刺激得很。
“交,交/配酒。”
新赞普端来金樽。
般弱纠正他,“我们那边叫交杯酒……等等,你不是故意叫错的吧?”
新赞普有些不敢看她,烈酒匆匆沾了唇,就抱着她入了那刺绣幔帐。
他哪里懂什么取悦女人,不过是埋下了头,露出獠牙,猛虎下山,乱冲乱撞,弄得浑身扭紧,迸着汗浆,整个人高热不断,化成一滩蜜红色的小泥沼,黏黏稠稠,热得让人发晕,口鼻淹没在浓烈的体味腥气里。
见般弱不适拧起了眉,他心跳极快,有些惊慌扯起了毯子,粗鲁擦了汗,连擦破了皮也顾不得,匆匆扔到了床底。
反复废了好几条花毡,擦得全身泛红,汗水也沾走了,猛虎少年才渐入佳境。
白玛降措的浓眉如刀,眼窝也极深,蜜蜡色的胸肌蹭得她脸颊发疼,尤其是勾着什么硬物,般弱不由得皱眉,扬起颈子细看,璨璨的光刺得她眯眼。
“这什么?”
看起来真眼熟啊。
般弱尾指勾起他的小金环,往外扯了扯。
白玛降措受了刺激,胸膛剧烈抖动,差点就要摔她身上了,他手肘撑着,往旁边一滚,没真把般弱压成肉泥。他双眼还有点失神,润出一点晶莹眼泪后,又本能靠近她,抱紧她,直到般弱问了他好几遍,又拍打他的脸,他才如梦初醒,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黄金乳环。
男人比她更茫然。
这黄金小胸环生来就有的,他以为人人都这样,难道不是吗?
他的朱蒙嘟囔了句。
“笨死了,谁让你非要留下的,活该受罪,我才不管你呢。”
“什么?”
他凑近去听,被人恶狠狠咬了口黄金小环,生涩的果实红得欲要涨破,他顿时脸红脖子粗,卑微请求,“再,再来,一次,可以吗?”
般弱不管他,卷起软毯就睡。
男人委屈蜷缩在床脚。
白玛降措头次吃了荤腥,又没人教他怎么缓解,硬是不敢动弹憋了半天。
所幸他的耳力很好,听到对方呼吸平稳,已然熟睡,他眼睛泛着沉沉幽光,双膝跪了下去,向前膝行几步,抵住了她的脚。
第二日,般弱被熟悉的香气唤醒。
原身作为和亲的牺牲品,待遇不高,她偶尔开点小灶,平常吃的都是糌粑、肉羹、奶酪、腌菜、酥油茶还有少量的青稞酒,有时候干得能让般弱嘴里起了大半年的火燎子,疼得她半宿睡不着觉,本就体弱多病的小公主更是去了半条命。
般弱以为自己还在梦里。
煮得粘稠透亮的杏仁甜粥,羊肉葱花飘着的面片汤,两笼热气扑面的鲜肉包子,般弱甚至还看到了一碟金乳酥,金丝层层起酥,单是闻一闻她就受不了了。
女奴在一旁给她布菜,“您快尝尝,都是王上寻了中原的厨娘,起了个大早,特意给您布置的。”
般弱叼了一口鲜肉包子,汤汁鲜得感天动地,正要好好道谢一番,然后对方端了个水盆进来,给她洗脚。
般弱:“?”
这人是有什么怪癖吗?
般弱有些嫌弃抽开脚,又被他握住,他瓮声瓮气地说,“你吃,脏了,给你洗。”
般弱心道她又没下地,脏什么?
索性美味当前,她也不管了,痛快把双脚给过去,自己吸溜起面片汤,吃得额头冒出薄汗。
用到一半时,对方给她洗脚也洗完了,用柔软的丝绸拭擦水珠,每一根脚趾缝隙都没放过,般弱好端端坐着,被他弄得有点羞耻,“差不多得了!”
他没应,擦了好一会儿,才给她套上鞋袜,眼见他没洗手要来开饭,般弱忍无可忍,“洗手!”
这回男人应了。
般弱没吃完的,被他狼吞虎咽般卷走,碗口一点儿的汤汁都被他舔得干净,糙得让女奴都目瞪口呆。
对方黑黢黢的脸庞浮现些许红晕,羞赧放下了碗。
般弱反而很高兴,“能吃是福!”
她最恨就是病秧子的小鸟胃了,让她吃都吃不痛快。白玛降措仿佛看出来她的沮丧,勾住她手心,“给你,给你治,病会好,吃好多。”
这一天般弱忙得很,首先就是要去认人。
嗯,还包括认老虎。
“哥哥,白玛多吉。”
白玛降措指着花毡上的那一头雄壮威武的雪虎,随即把般弱隆重介绍给它。
弟弟羞涩得耳根爆红,“哥哥,我媳妇儿,你弟妹。”
妖精毫无负担,张嘴喊了句哥哥。
白玛降措又惊又喜,他还以为她会把他当成怪胎,毕竟正常人谁会认一头大雪虎当哥哥啊!
大雪虎哥哥同样很快活,它转身叼出一头鲜血淋漓的乌云豹,推到般弱的脚边,随后又是数不清的小猎物,野兔啊,野鹿啊,獐子啊,都是半死不活的,给他们当新婚贺礼。
般弱:“……”
这就是来自百兽之王的宠爱吗。
般弱又被裹了一层又一层的厚氆氇,遮得严严实实的,被白玛降措捧上了马背,去了一趟神山外的大荒莽。
男人嘴里发出了奇异的啸叫,风雪中多了一头体态优美的雪虎,比起哥哥更显得修长高贵。
“姆妈!”
白玛降措跑了过去,哥哥也不甘落后,一人两虎亲热团聚。
姆妈大概是怕锋利的舌钩舔破般弱的脸蛋,她仅用蓬松尾巴蹭了蹭她,随后也像哥哥一样,给她叼出了一整头狼。
般弱想拒绝都拒绝不了,只因为白玛降措在她耳边低沉害羞地说,“姆妈,要你吃饱,生,我们的孩儿。哥哥,有好多了。”
他双手合拢,表示哥哥有三个妻子,勤奋生了很多窝崽子了。
般弱当即瞟去。
好你个开后宫的大老虎!
回去的途中,般弱支开了探头探脑的大老虎,决定跟白玛降措摊开来讲,“我生病了,生孩子可能会死,要不咱们和离,你再找别的女人试试?”
他惧得抱紧她,“不要!不要别人!”
那胸肌厚的,挤得般弱差点岔气升天,“好,好,不要,你先放开我。”
这人可太有劲儿了,要是她没点节制,只怕真要死在他那充满诱惑的小胸环上。
白玛降措松了手,又没完全松开。
他低低道,“不要崽子,要你。”
从这一天,般弱被看得紧紧的。
而且合婚之夜后,那头小黑牦牛就没碰她了,有时候般弱睡得迷迷糊糊醒来,身后总会抵着一片饱满滚烫的胸膛,指尖细摸还有些潮,她没多想,热着也习惯了,翻了个身熟睡过去。
清晨洗脚的传统则是诡异延续了下去。
婚后两年,般弱贪吃酥山受了凉,昏睡了好些天,整座王宫都马翻人仰。
唇齿里淌入一些腥甜,她抗拒地吐了出去,男人则是哀求她,“……喝,喝一点。”
男人不厌其烦喂她,总算在她吐了满身后,勉强灌入了一小碗。
她的眉头渐渐松开。
这场病好后,白玛降措给她修了一座冬宫,让她冬日避寒。
不知道是不是般弱的错觉,她总感觉半山腰的寺庙多了不止两三座,僧侣频繁出入王宫,檀香缭绕,佛性很重。这要不是身边有个人间尤物,般弱都能绝了性。
房间里也多了神龛跟丝绸包裹的经书。
般弱感到奇怪,问她的赞普丈夫。
“你不是不信神佛吗?摆这些干什么?”
在这座王权日渐威严森寒的白宫红殿里,年轻赞普那蜜蜡的褐肌笼罩着一层华美光耀的色泽,依旧是黑底金绣的对襟高领,披着绛红色厚沉氆氇。
他的白发留长及肩,彩绳松松扎了个小辫子,左耳是翠光凛冽的绿松石耳坠,右耳拂动着一尾红珊瑚流苏,胸前同样佩戴一只嵌着玛瑙珠玉的纯金嘎乌。
庄重与艳丽,权力与野性,结合得天衣无缝。
谁能想到,那个被雪虎叼回窝的孩子,人们眼中的怪胎,竟有今时今日的盛烈美貌与崇高权位。
要了妖精命了。
般弱哀嚎一声,扑他怀里,使劲蹭他乳环,吃不到她给舔舔也好!
最后自然又是没节制得住。
两年才开一次荤,战况可想而知。
般弱被他抱得不能脱身,索性也不起来了,懒洋洋窝在蜜褐色的胸膛前,见他手指头沾了点酥油,均匀抹在那澄金小佛龛,里头住着一尊鲜红剔透的小佛陀,眉眼竟有几分像她。
“阿妻,这几日,我总是做梦,好像梦到了你我的前世。”
白玛降措迟疑又不安。
那梦总是模糊的,欢愉过后,似乎是惨烈无比。
前世我是否放开了你的手?是否在原地看着你离开?
般弱呃了一声。
让我想想怎么编。
还未等她开口,年轻赞普便握紧了纯金佛龛,连带着她也被拥入怀中。
祈求般呓语。
“阿妻,我不管前世,我要今生与未来,你……不会再离开我的,对吗?”
我愿为你做这片冰冷神山的王,我将我一切奉于你足下,你会为这个我而留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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